《桃色》里的欲望吊诡

　　朗天

　　“我知道我们在一起是没有希望的，我惟有改变自己……我虽然改变了自己的身体，但我对你的爱却没有改变。”

　　当《桃色》的梅木里子(松坂庆子和河利秀合饰)一次又一次念出这点题的对白，观众当然可以视为男同志／变性人的内心独语，编导杨凡藉一个迷离的情欲鬼故事，再一次把他的终极肉欲执着，透过讲究的画面营造，过把瘾便够？

　　我们完全可以从4708(吴嘉龙饰)身穿警察制服(一定会联想起《美少年之恋》)，在楼梯(爱之阶梯？)的进进退退，在门外的窥探，对木质的依恋不休……到他在墙边先后被Kim和河利秀的里子扯开衣衫玩弄，猜想他才是镜头后面那双眼里真正的对象。Kim当然也是，但他由头到尾都是一个尸体(情节上固然一早死了，在一众女角面前也半死不活，只或坐或站等待被亲吻和抚摸)。4708的真正身份，则到最后才揭盅，而且结尾反过来变成梅木夫人的客人，引入了主动可能，结果更加强化其作为欲望对象的诱惑性——一个会自动玩偶自然比一具尸体吸引。

　　按这条思路，所谓地产女经纪美丽(章小蕙饰)被逐步引入魔道，无论是循SM启导历程抑或传统鬼故事“找替身”的公式理解，都禁不住让人有“啊！都不过借题发挥而已”的一叹。编导引导观众代入的角色是梅木里子没错，但她／他放纵的权力焦点，并非Kim，并非美丽，而是4708。

　　梅木里子的绝望，在文本中是爱的缺乏出路；但看毕《桃色》整部电影，观众不难发现那其实是实现欲望的无尽吊诡。爱和欲望有什么分别呢？按照拉康(Lacan)的说法，欲望是一个对象，你愿意的话，原因和对象是可以分开的。一个女子可以基于贪钱爱帅而在欲望层面上需要一个男人，当她得到了他，她的欲望便得到了某种(起码暂时的)满足。爱情便不同了，你得到了他／她，却不知满足了什么。对象和原因奇异地一致起来，对象在实现时隐退(它成为你所有时便再不是对象了)，原因也好像一起失去了，所以才有那么多若有所失的恋人吧。

　　梅木里子认为自己疯狂地爱上了一个男人，为了和他在一起，不惜把自己变成女人。这里，观众其实不晓得她的爱人Kim本身能否接受和男人谈恋爱，仅被告知里子有一个精神分裂的父亲，日间对母亲无微不至，晚间却恣意毒打。他／她从而了解到人有野兽的一面，并矢志不重蹈父亲的覆辙。别误会，他／她一样沉迷把痛与爱结合的玩意儿，一样沉醉SM，尝试摸做爱到死的边。他／她避免的，只是分裂而已。透过变性，肉体上变成了另一个人，精神上的分裂才可避免。

　　很清楚，里子所谓的“爱”，关乎父亲多于关乎Kim。但这个所谓的“父亲”，又只是一个心理设置，是心理保卫机制下的虚构物；正如我们根本不须考究自己童年时有没有真正动过恋母杀父的念头，却仍大可搬弄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理论，帮助理解和安立个人行为。恋母杀父的说法，其实发挥着心理保卫功能，在超我(Superego)全面看涨的现代压抑型生活中，保留了本我的可能位置。换言之，我们相信俄狄浦斯情结的话，我们便能在心底保留了自由(不被压制拘限)的动力“源头”。

　　是以，里子究竟有没有那么一个父亲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他／她相信有，便有了。他／她需要这么一个父亲，这么一个对父亲的说法，合理化他／她驯服野兽的方式。就其而言，人人都是一头野兽，等于说人人最终都是自由的。难怪他／她吐出这些话语时，一脸舒泰。他／她编写了让自己超越父亲，实践进一步驯服方式的剧本。

　　不幸地，只消留意他／她这种对待爱人的新方法——变性、SM、禁锢、最终带入死亡，我们差不多立即可以看出个中漏洞。一般来说，死亡暗示解脱，是快感的拔除、自由的达成；弗洛伊德晚年才讲死亡本能，并非无因(先论较浅的幸福再论深的自由)。可是，里子引入的死亡，却只是追求更大的快感，而这快感其实是虚幻的(他／她本是男身，但却自述能在死亡的边缘，得享女性独有的连环性高潮——理论上，即使变了性，原男体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如果我们不将之理解为编导对SM的误解，那么，里子便是陷入自己欲望游戏的吊诡里——驯服自己野兽的一面，却以幻构出野兽而告终。

　　如此无望的一个变性者，是4708挽救了他／她。只有不被正眼凝视，只有作为客户，4708才成为他／她真正的猎物，远离他／她的“父亲”，远离他／她的变身，成为权力视点中散焦的焦点(情况就像前后景深，散焦的影像放在吸引观众猜想的位置，成为照片或景框的真正主角)。他／她在4708身上获得了最自由的快感消费，上下其手一尝口欲之后，潇潇洒洒地说了句“雨快下了”，抛下欲火焚身的对方，我还以为是卡门上身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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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色》并非一部简单的“三级片”，不信看看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