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研究生活中的人

　　小说人生

　　雷达(文学评论家)

　　汤吉夫是一个善于发现的人，一个极其敏感的人。不管是看家族里传统的长辈，还是看校园里现实的众生，总能看到卑微者和执拗者们的不屈的灵魂，不灭的理想，不倦的追求，他为他们深深叹息，他也总能发现，深藏在生活深处的人之被异化的惨剧，人之被扭曲的悲剧，并以反讽之笔引起人们的警醒。

　　汤吉夫先生生活在校园里，却无法泯灭作家梦，他辛勤笔耕了二三十年。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教授作家，他的躯体浮游在大都市里，他的犁铧却深深地插在乡土中，那里有他生命的根。当然，如同许多教授作家一样，他最终还是把目光转向了校园，转向他的同类，不过，他看他们时，总是隐含着一种质朴的乡土精神和温厚的悲悯情怀。他是一个善于发现的人，一个极其敏感的人。不管是看家族里传统的长辈，还是看校园里现实的众生，总能看到卑微者和执拗者们的不屈的灵魂，不灭的理想，不倦的追求，他为他们深深叹息，他也总能发现，深藏在生活深处的人之被异化的惨剧，人之被扭曲的悲剧，并以反讽之笔引起人们的警醒。他致力于对现实人生的参悟，力图向精神的深层逼近。但这些作品似乎还没有引起应有的注意。

　　让我们来看看《遥远的祖父》吧。汤吉夫打开汤氏家谱，翻出了一个暴戾的倔强的老头，那就是他的祖父。此人有两大“亮点”，一是特别能吃苦，特别地强悍，有一年，他硬是把偷吃猪的恶狼活活掐死在院子里，虽然他已满面血污，棉袄被狼撕得稀烂。二是他打孩子残暴无情，“三股杈断成了三截”仍不罢手，在孩子眼里，他像是庙里青面獠牙的泥塑，看到他都会无端地颤抖。可是谁又能理解他内心的痛苦和那暴虐背后的挚爱呢？祖父永远恨孩子们不成器，暴打便是使之成器的手段。“成器”为了什么？为的是走出贫穷，活出人样，挣脱世世代代苦难的命运。祖父把贫农叫“穷农”，完全瞧不起，他甚至宁可把成分填写成“富农”因之招祸而不悔。这家庭中的暴君，怀里却揣着火一样热烈的梦，为了圆他的梦，他以非人的变态的方式企图达到和实现属人的体面的生活。他的心境是何等悲愤何等凄凉。要圆他这个梦可不容易，中国农民走过了多少荆棘之路，现在的中国人不还在奔小康吗？可见作家告诉我们的几乎是一个寓言。祖父的形象是作家用雕刀刻出来的，是作家为中国农民造的像，棱角分明，性格鲜活，椎心泣血，力敌千钧，立刻让人想起著名油画《父亲》中的父亲，旋即又觉得，他们其实是不同的。我甚至认为，汤吉夫的“父亲”其震撼力并不逊于罗中立的“父亲”。毫无疑问，无论从哪方面说，《遥远的祖父》都是一篇压卷之作。

　　汤吉夫似乎特别留心那些不合时宜的人，畸形的人，或者，并不畸形却被视为畸形的人，并不病态却被视为病态的人。他研究他们的人格，观察他们的种种可笑的或未必可笑的举动，在有如王国维所说的“人性与社会之冲突”中，去透视他们的命运，提出一些比一般的社会问题要更为复杂的问题。比如《漩涡》，表面看来，这篇作品是在抨击教育界的腐败现象和维护教育的尊严，其实并不那么简单，他要写的是在人们习焉不察的氛围里，有股漩涡般的魔力，使人被扭曲和被分裂，这是怎样挥之不去的悲哀呵。后来靳先生决意“退出生活”，却并非想退出就能退出，看来被分裂的悲哀要伴其一生了。这样的小说不是很耐人咀嚼吗？

　　我更心仪的可能是那个叫《宝贝儿》的短篇。《宝贝儿》确有一种存在主义气息，让人想起加缪的《局外人》、萨特的《墙》一类作品。如果说靳老先生是高校里不适宜生存的老者，那么“宝贝儿”便是不适宜生存的少者。他们一个在维护教育的尊严，一个在追求浪漫的忘形的性爱。一个是理性的，煞有介事的，一个却是非理性的，充满了荒谬感和梦游感。那么，宝贝儿是否是校园里的庄之蝶？似乎也不是。你可以指斥他的行为太乖张，太色情狂，但你无法否认他在狂纵和麻醉中却不无良知，不无善念，不无本真，他之所以能活下去就靠这点良知和本真，相比之下，那些环绕着他的，训斥着他的，昔日他替他们代作过论文的人们，不是显得更加可笑和虚伪吗？汤吉夫敢于如此透视一桩“博士嫖娼”案的人性真谛，倒也叫我佩服。

　　以上只是撮其要者，看汤吉夫先生的艺术追求。汤先生是一个真实的人，他说，“我从来没有大红大紫过，在浩瀚的文坛上，我更像个摆地摊的小贩”。这让我想起了本色的赵树理的自述。汤先生还说，他曾经是个“追赶者”，追潮逐浪，不亦忙乎，后来他放弃了“追赶”，悟出：“认真研究生活，认真研究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把文学引向丰富的、隐秘的、复杂的人性，却是一切优秀文学的起始之点”。对此，我表示认同，我以为这也是这部小说集的精髓所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汤吉夫出版了多部小说集，现在又捧出如许新作，不可谓不勤奋，不可谓不执着。我难以厘定，在他的教授生涯和创作生涯之间，究竟孰轻孰重，但我知道，外在的成就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灵的痕迹，有什么比一个热烈的灵魂拥抱过的生活更能激起人们的共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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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远的祖父》，汤吉夫著，时代文艺出版社2004年9月版，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