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中旬在广东美术馆看了“黄永玉八十艺展”。看永玉先生的画，不懂绘画技巧不要紧，看画里面的文字。老先生的画皆有文字，有的长篇大论，构成独立的文章；有的三言两语，足以令人捧腹。这种独特的幽默，使作品的内涵深邃。举一例说，作品中有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很普通的造型，很普通的表情，但说明文字是：“鸟是好鸟，就是话太多。”同样的题材，同样的文字，居然又看到了第二幅，可见永玉先生有强调的意味，可能是一时兴致，更可能是深有感触。
鹦鹉是一种鸟，舌大而软，特性是能够模仿人的语言。《侯鲭录》载，河间王琛，有妓朝云，善歌；又有绿鹦鹉，善语。朝云每唱歌时，鹦鹉都要附和，“声若出一”，因此这只鹦鹉又号为“绿朝云”。有人翻开史书，考证出咱们中国是世界上最早人工饲养鹦鹉的国家，理由是《礼记》中有“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的记载。很有可能吧，《礼记》不是由孔夫子亲手删定的吗？距现在都两千多年了。从那时起，围绕鹦鹉就有了说不完的话题。东汉祢衡即席作过一篇《鹦鹉赋》，那是黄祖的儿子黄射大会宾客，有人献来鹦鹉，黄射举着酒杯对祢衡说：“愿先生赋之，以娱嘉宾。”祢衡乃“揽笔而作，辞采甚丽”。后人还把类似祢衡的高超文笔称为“鹦鹉笔”。《明皇杂录》载，杨贵妃也养过一只白鹦鹉，称之为雪衣女，聪明到不只是学舌，明皇“令以近代词臣诗篇授之，数遍便可讽诵”。而且，还很会理解主人的心思。明皇在宫里玩“博戏”，倘落下风，“左右呼雪衣娘，必飞入局中鼓舞，以乱其行列，或啄嫔御及诸王手，使不能争道”。有一天，雪衣女玩得正高兴呢，“忽有鹰搏之而毙”，这场意外令老夫少“妾”伤心不已，专门为鹦鹉立了坟，后世又有了“鹦鹉冢”这个词汇。
《玉壶清话》载，宋朝有位段姓巨商养的鹦鹉也不得了，“能诵《陇客》诗及李白《宫词》、《心经》”，有客人来了，“则呼茶，问客人安否寒暄”，跟人差不多。陇客，是鹦鹉的别称，以其多产于陇西而得名。宋代李日方曾在园亭中畜养了5种珍禽，各以“客”来命名，除了鹦鹉为“陇客”，还以鹤为“仙客”，孔雀为“南客”，白鹭为“雪客”，白鸥为“闲客”。段家鹦鹉能诵的是名曰《陇客》的诗，还是写“陇客”的诗，不是很清楚，倘是后者，那可就多了。比方唐朝诗人中，李白有“落羽辞金殿，孤鸣托绣衣。能言终见弃，还向陇山飞”，抒发的是对故土的眷恋。皮日休有“陇山千万仞，鹦鹉巢其巅。穷危又极险，其山犹不全。蚩蚩陇之民，悬度如登天。空中觇其巢，堕者争纷然。百禽不得一，十人九死焉”，写的是陇山百姓捕捉鹦鹉以为贡物所历经的艰险。罗隐有“莫恨雕笼翠羽残，江南地暖陇西寒。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借用向鹦鹉说话的形式来吐露自己的心曲，表面上劝鹦鹉实际上是安慰自己。
段家的鹦鹉还有后话。有一天，段某忽然被捉进了监狱，半年后才放回来，一到家，他就到鸟笼前面和鹦鹉说话：“鹦哥，我自狱中半年不能出，日夕惟只忆汝，汝还安否？家人喂饮，无失时否？”不料鹦鹉答曰：“汝在禁中数月不堪，不异鹦哥笼闭岁久。”鹦鹉在这里很有些抱怨的意味，你在“笼子”里关那几个月算什么呢？我在笼子里都呆半辈子了。联想到自己的遭遇，段商人大有感悟，许愿说，我要亲自把你送回老家，“乃特具车马携至秦陇，揭笼泣放”。这一段故事，亦为丰子恺先生看中，画在他著名的《护生画集》第六集里，取名《归山》，不过丰先生的文字出自《乐善录》。
鹦鹉是这样的聪慧，但在人的词汇里，“能言鹦鹉”却是绝对的贬义。明代著名的理学家陈献章(白沙)云：“夫学贵自得，苟自得之，则古人之言，我之言也。”通过自己的思考悟出前贤悟出的真谛，当然不是古人眼中的“能言鹦鹉”，什么才是呢？罗大经《鹤林玉露》载南宋朱熹说：“今时秀才，教他说廉，直是会说廉；教他说义，直是会说义。及到做来，只是不廉不义。”这种秀才才真正叫做“能言鹦鹉”，罗大经并借此发挥道：“夫下以言语为学，上以言语为治，世道之所以日降也。”就是说，“能言鹦鹉”不仅是学舌，而且还为害不浅。也正是这层因素吧，《礼记》记载鹦鹉，不是要给后人留下“之最”之类的骄傲资本，而是告诉人们怎样区别人与禽兽：“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
显然，永玉先生在画里调侃的不是鹦鹉能言与否，而是说得太多而聒噪。落笔之时，想他一定确有所指。不过在我看来，话多不是问题，但要看说的是不是废话。
燕郊 文 赵晓苏 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