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夏

　　杨格宁

　　如果我说没有喜欢过他，他都不相信———我对他的暗恋沦为校园笑柄；惟独有一个人相信，我先生，这也是他所以成其为我先生。他相信，因为我从来不会爱上什么人，我所爱的只有自己。

　　当然，阿夏这么想也有他站得住脚的理由———有些故事我对人一讲再讲，但是我还是有兴趣告诉你：

　　他家有三兄弟，从湘西麻疯区迁来省会，一贫如洗，但他功课好。为帮家里减轻经济负担，寒暑假他在集贸市场找到份卖肉的工作，那时候整个城区也不大，更何况我们只距两个街口，我常去他那儿买肉，他好像很诧异，但很快回过神来，恢复常态为我割肉称重收钱找钱。

　　这样去过几回，每次转身走时，背后都传来哄笑和听不清楚的戏谑———我有次猛的掉头，一堆伙计停了笑定格———你这不是喜欢他是什么？不是，真的不是。我告诉你另一个故事，但这就不是故事了，我内心的痛苦似大大小小的岛屿，毫不连贯，但它们由一个缘故冲积而成———

　　我的家庭生活遭受了无法言传的挫伤，不知从何时起母亲歇斯底里地指责我丑八怪、笨蛋、蠢货、难看，这种咒骂在高中时愈演愈烈，大概我那时学习成绩有起伏，前景不是一派光明，她认为养这样的女儿不如养一条狗、一头猪上算。我急需一个朋友、兄弟、精神父母来肯定我的价值，到处是恶毒的嘴里吐出来的癞蛤蟆，鲜花呢？我倒没有想过用男朋友这种形式来确立自我，是我同桌提醒我：“你没有看出夏喜欢你？”我摇摇头，真的没看出，但我信她的，她那时正和高班的男生谈恋爱———我看出了一线生机———但很快破灭。

　　有天早晨我从集贸市场回到家，看到妈妈坐在客厅里怒愁夹杂盯着我，吓我一跳，“外婆怎么每天要你去买菜，天气这么好，早上要读点英语。”她站起身，从我手里接过篮子，边往厨房走边数落，“小孩子会买什么东西，瞧这苦瓜老得，这肉最差的全砍给你了，多少斤？”“两斤。”“这哪里有两斤，也不知道复秤，我要称称看。”“你看你，说你蠢你还不承认，只有一斤四两，只骗得到你。”我霎那间明白了。“走，你带我去，要他们退钱。”我流着泪不肯走，惹得妈妈更光火，不知怎么连拖带拽、推推搡搡到了目的地，他们一群伙计先是一怔，接着想偷笑，但慑于我妈妈母老虎的威风，忍着我妈妈的不雅言辞，退给她两张油腻腻的钞票。回程我被妈妈盯得发毛，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女儿大了。”———她这么想真是又粗俗又白痴。

　　新学期之后，我便不和阿夏说话，直到高考结束，发榜那天，他的成绩可以去北京，但他想填湖北的学校，他过来问我：“去武汉的火车票多少钱？”我到楼下传达室接通了爸爸的电话，然后上来告诉他：“二块七毛”。

　　很快十几年过掉了。那次我大病一场回学校，穿了条白裙子进教室，阿夏很怪，他召来一群人隔着教室窗户的铁栏杆对我指指点点，我只好垂着头装着毫不在意。“还可以，在你们班算漂亮的，”领头的男生一手顶着篮球说。那是我一生第一次被人说好看。

　　真想从未年轻过，而是自出生来就有今日之明练———“再不惧烈日狂暴，也不惧电闪雷鸣”，专心一意达成遥不可及的目标。我记得夏天我爱去湘江边，当时我还没学会游泳，多数时候也会碰到阿夏和一群男生，我的羞怯与其是说因为他，不如说我和任何男孩子打交道都羞怯，而且爱情对我的吸引力，远不如稀疏的树林，洒满金霞的江面，岸边拉长的汽笛。直至今日，那水波淼淼的辽阔江面，岸上扑腾扑腾跳下的欢跃声，还会一次再次引起我深深的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