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选自长篇小说《仙人洞》第二章)

　　程贤章

　　《仙人洞》是广东老作家程贤章的一部反映农村土地改革题材的长篇小说，讲述了解放初期粤东农村土改中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作者选取了一个独特的角度，通过一位年轻土改队员的视角及亲身经历，用大量的笔墨，描绘了当年错综复杂的情形，刻画了农村底层“灰色地带”被忽视、歧视甚至被打击的农民形象，他们在贫困与欲望中挣扎的顽强、狡黠、贪婪、愚昧，在痛苦中煎熬的呻吟与呐喊，都栩栩如生地浮现于我们的眼前，引我们思索，让我们品尝到了历史与人性别样而又复杂的滋味。

　　即将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这部长篇小说，是广东文学创作重点题材“招标”作品。本版今日摘其一章发表(有删节)，以飨读者。　——编者

　　在甜妹克夫(天哪，张三明明被散兵杀了，村里人还是咒甜妹克夫)玉妹杀子90年后，即公元1952年，我从小学教师的岗位抽调到县土改团，被派到仙人洞张家围“扎根串连”。今人已对“扎根串连”这词儿陌生了。用时下的语言解释，就是通过同吃、同住、同劳动，串连贫苦农民团结起来斗地主分田地。

　　当百万土改大军开进中国广大农村的时候，几亿农民“土地回老家”的呐喊，丝毫不逊于淮海战役坦克大炮的震撼力。“抗日时的三八式，解放后的土改兵”，能参加土改是资格，也是荣誉。

　　“仙人洞”是我心仪的地方，张家围的故事是祖母“口头文学”的强项，还有发生在松口镇三斤狗的故事，都是这里孩子们的精神食粮。

　　进村第二天，我去瞻仰了向往已久的仙人洞。我的心情很好，因为，清军和太平军两次激烈的炮火，并没有摧毁土地的生命。仙人洞周围的山头，树木长高了，仙人洞也渗出潺潺流水。水是生命之源，有水必有草木，有草木必有禽兽。如果栽些果木，这里很快会成为花果山的。

　　只仅仅90年，张家围已下传了四代。50户人家，200多口人丁。可能他们都有上辈人——即张三、甜妹、玉妹的优良血统，仪表端正不说，儿孙都知礼识字，说不上名门望族，但多数是殷实人家。

　　同一个村子还有一个陈家围，也有50几户人家，300多个人丁，陈家围人主要靠土地为生，连出外做生意的人都没有。他们中有好几户人家向张家围人佃耕少量土地。三四月在广东称为荒月，连粟米苞谷等也没登场。所以，每年荒月青黄不接时，陈家围人有些人家会向张家围人借稻谷，七月稻谷登场时再还。一方是有求必借，一方是甘心情愿每借1石还1石1斗。没有契据，全是“君子协定”。因为，来年荒月，还是一个开口，一个开仓借出。我现在才知道，仙人洞山下本有两个自然村，两座围龙屋，为什么外人只知道有个张家围，就是因为张家围人较殷实；陈家围人较穷。人们嫌贫爱富的观念由来已久，“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因为陈家围人两个眼睛只瞪着脚下的土地，日子过得贫困，世上人差不多忘记了陈家围的存在。

　　张家围人是张十三的后裔，大学生有两个，高中生有7个，初中生又多些，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脱盲。中国解放前是个文盲大国，张家围的“崇文重教”，使中华文化和孔孟的儒家思想大大发扬。两个大学生，一名当了国民党的少校军医，名叫张泰华；一名当了国民党县参议员，名叫张远香。抗战胜利后，张远香在汕头开煤炭行，把韩江上游盛产的煤炭，一部分制成煤球，一部分转口到潮汕各地。此外，他还办了一间肥皂厂。解放前，他取名“新昌泰”的肥皂极有名气。客家人传统习惯是“崇文、尚武、轻商”，这也是典型的儒家思想。其实，州城客靠生意发小财的不少。程江的陈富源，城东的元胜经，三板桥的刘振泰，仙人洞的张远香，都是州城的殷实富商。至于“参议员”，则是国民党的摆设，完全属于荣誉。少校军医张泰华是郑洞国将军的亲信。郑洞国在长春起义后，这位医术高明的少校军医被晋升为后方医院院长，随大军入关后辗转南北。麻烦的是一个叫张远冲的张家围人当了国民党的巡官，一个叫张远锋的人当了副乡长。自然，扎根的对象是陈家围，被清算的对象是张家围，真是壁垒分明。四个工作队员和工作组长住陈家围，我则由工作组长派到张家围一个最贫苦的家庭，剃头匠张十三家里。

　　张十三是个高不满尺的“侏儒”，我看着就有点心烦。但这是土改单元组长老杨选定的。他说：“张家围就是这家清贫些，剃头店是个‘情报站’，说不定他掌握不少张家围的内幕，你就住在他家里吧。”就这样，张十三成为我最早的“三同户”。

　　张十三为了表示对我的友好，把他的私人卧室腾给我住。我第一次发现，这个五短身材的大头鬼决非等闲之辈。房间周围墙壁上，贴满了解放前梅生画的美人招贴画。另外有几张是著名影星蝴蝶、陈云裳、周璇舞眉弄姿的照片。若在城镇，此现象就不出奇了。但在农村，在仙人洞的张家围，此现象就显得异常。虽不足以说明就是生活富足的象征，但至少是无忧衣食。另外，这丑八怪是否钟情于女色？我是有怀疑的。

　　张十三那时30岁。家里有个女人帮他做饭收拾家务。每次饭菜端到桌上的时候，她就悄悄走了。吃完饭，又快手快脚收拾台面，把桌子抹得干干净净。足足三天了，还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只好问张十三：

　　“你一个剃头匠，也养女佣！”

　　“你以为剃头匠的收入低？”

　　“难道剃头能发家？”我问。

　　“我剃头不收现钱，也不给小孩剃头。我给男人剃一个头，收米1升。给女人用线打面毛收2升5合。”

　　“这样高的收费，有顾客吗？”

　　“顾客太多了，我应付不来。”

　　想想我开始当小学教员时，每学期薪俸只有9斗大米。张十三五天替女人拔毫毛，就抵上我一学期的工资。他是你情我愿，谈不上剥削。

　　我向单元组长老杨汇报。老杨说：“也有人向我反映过。人不算坏，就是给女人打线刀拔毫毛时毛手毛脚，把脸贴到女人脸上。再说，劳动所得也不算剥削，你再多呆几天吧！”

　　就在当天夜里，单元组长敲开我的门，没头没脑问：“辉同志，你的‘三同户’张十三在哪里？”

　　我打着呵欠用手腕拭着惺松的睡眼没精打彩回答：“找他干吗？他早睡死猪了，都什么时分，他还不睡觉。”

　　老杨严肃批评我：“辉同志，别伸腰打欠的。他才没睡呢。贫协小组长陈冬在韦寡妇家吊篮里发现张十三躺在里面，身上青菜盖着，你往门外瞧瞧。”

　　我看到一盏马灯在蠕动，贫协组长和另一个土改根子正抬着一个吊篮。无疑，吊篮里躺着的就是张十三。

　　“太下作了，世上有这样的风流鬼吗？”我气得啼笑皆非，长长叹了一口气。

　　老杨说：“幸好是我们自己发现的，这影响太坏了，切不要声张。”

　　我说：“老杨，我是保证不会声张的，就怕外人知道，群众对桃色新闻特感兴趣，纸包得住火吗？”

　　“老杨，你看我搬哪里？我想我不能呆在张十三家里了。”我向单元组长提出搬家的要求。

　　“辉同志，你千万不能搬。你一搬走，锅底就穿窿了。”老杨这一说也有道理。为了大局，我只好在张十三家里呆下去。

　　我说：“杨组长，你给我提个醒。你这是叫我‘卧底’。如此，我要注意什么？要特别注意什么？”

　　杨组长想了想叮嘱我：“千万不要去找张十三谈话，而且，你当作不知道，当作没发生这件事。”

　　“我不同意采取捂盖子的办法，再说，这一类风花雪月的事情你也捂不住。”我郑重声明。

　　“那你的意见是马上揭盖子？”

　　“不知道也罢了。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搞些小型的批判会。一是可以教育犯错误的人；二是可以锻炼贫协的战斗力。”我这意见，至少表明我的临战姿态和警惕性。

　　杨组长边听边摇头：“不对不对。我们不是调解员，我们是土改工作队员，我们是通过发动真正的贫下中农，给地主算剥削账，激起贫下中农的阶级仇恨，通过没收地主的土地、浮财，消灭地主阶级。要牢牢把握斗争的大方向，土改队是来依靠群众，打倒地主阶级的。这就是大方向。”

　　左一个大方向，右一个大方向。我烦死了，连连点头应道：“行行行，我的三同户出了问题，我闭门思过三天。”

　　老杨喝了我一声：“辉同志，你有抵触情绪哩！思想上不解决问题啊！要开斗争会土改团有战略部署，剃头匠的作风问题，留待后期解决。这是纪律，纪律如铁谁不遵守纪律谁就没有资格当一个光荣的土改队员。”

　　“……”我一时无语。

　　此事发生后第三天，陈家围小河洗衣场妇女开始第一轮“广播”：

　　“听说了没有矮仔张十三昨夜躺在寡妇吊篮里。”

　　“行吗？张十三不过是一砣子肉。”

　　“一砣子肉也是男人；总归是男人啊！”

　　“听说韦寡妇菜园里的茄子都是放在床头留着晚上使用的。”

　　我进村后，知道村头“春芳”剃头店也是“小广播”站。我特地去春芳店理发。在店里又听到不少韦寡妇走廊吊着张十三躺在睡篮里的忿慨议论。

　　从理发店出来，我赶紧找单元组长老杨。把洗衣河边、春芳理发店听来的消息一一报告。

　　“辉同志，你有什么高见？”

　　“人言可畏，盖子捂不住。”

　　“都是好事之徒的闲言碎语，别理他们。”

　　我要求：“我不愿在张十三家里呆下去，赶紧找个三同户。”

　　“不行，工作队扎根的三同户叫土改根子，不能随意换。”老杨说：“土改根子是土改团政治部批的。我没有权，要报上级批准。”

　　我要求：“那我亲自打报告给土改工作团。”

　　老杨不高兴了：“辉同志，不要听阿狗阿猫的闲言碎语，重要的是牢牢掌握大方向。”

　　这时老杨又把我拉到他身边：“告诉你一件事，”左瞄右看，见旁边没有人，便神秘兮兮细声靠在我耳边说：“今晚上11点，工作组准备在张家围采取行动。”

　　“什么行动，神秘兮兮的？”我用力推开贴在我身边的老杨。

　　“现在不能告诉你，11点你在你住地等候，我派人接应你。”老杨一甩膀子，大步流星向陈家围走去。

　　我回去正纳闷，冲了个凉，晚饭也不吃，就按老杨的意见，守候在房子里。10点50分，张十三来敲我的门。

　　“谁？”

　　“辉同志，我是张十三，有事来找你。”

　　“我正忙着，你早点睡觉吧，明天早饭时告诉我什么事不迟。”

　　“不行，有军情禀报！”张十三用拳头把房门当鼓紧擂。

　　“全国解放了，谢海筹喻英奇的残匪剿灭了，不会有加八百里的军情的。”

　　房外安静了，但却递进一张纸条，写着：“韦寡妇投井，凶手是贫协组长陈冬。张十三。”

　　“老杨！”我不顾一切冲出门外。

　　就在这时，从右边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接着，又传来一阵无序的呼喊声和哭闹声。我连房门也没带上就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厅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玻璃和陶瓷碎片。老杨正给一个年轻的土改队员包扎受伤的胳膊，正厅右边房门口躺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张远冲当过巡官，上级决定明天镇上圩日枪决一批敌伪人员和反动地主。可能他得到消息，我们刚要逮捕他时就引爆了一颗手榴弹自杀。太便宜他了。”老杨松开为小林包扎的手，指着张远冲血肉模糊的尸首咬牙切齿地说。

　　我问：“老杨，你没事吧？”

　　老杨说：“我没事，倒是小林受了点轻伤。”

　　我话里有话说：“我是驻张家围的土改队员，连我都不知道要拉张远冲问斩，你的保密工作够可以了。”

　　老杨脸上有点尴尬，苦笑对我说：“辉同志，这是上级的指示，因为我们抓的是死刑犯，必须高度保密。”

　　“为什么又有人走漏了消息呢？”我穷追不舍问。

　　老杨说：“肯定有人走漏了消息。我能查出来的。”

　　我心里想，我是驻张家围的唯一土改工作队员，要抓张家围的人问斩我都不可以知道，足见我在土改队分量之轻。我认为：组织上认为我是一个不被信任的人。

　　老杨以土改组长的身份对小林说：“林同志，请你叫贫协几个人清理一下现场，死人叫他家里人抬到后山埋掉。我还有事，到辉同志房里谈要紧事。”

　　我憋着一肚子气把老杨领进房间，也不给他让坐。

　　老杨见我躺着，便说：“辉同志，打起精神来，我要和你说正经话了。”

　　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作指示吧！我洗耳恭听。”

　　老杨说：“辉同志，你听着，张家围的斗争任务还很重。一个当过程潜将军河南留守主任的张远香，一个当过伪乡长的张远锋，一个富商张远香，可能都是镇压对象。”

　　“你怎么知道！”

　　老杨恼火了，一拍桌子：“你不想听是不是？我是土改单元组长，很快就有权批准杀人了。”

　　“你这次不向我保密了？”

　　老杨说：“这是我权力范围里的事。”

　　一听他这话，我急忙走到老杨面前：“老杨，我向土改进一言。按党中央制定的‘土改法’，我们搞土改是消灭地主阶级，不是消灭地主本身。除了那些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外，最好少杀，留着劳动改造。”

　　老杨说：“你这意见我也想过，可最近专署土改委员会已经作了重大人事调整。土改工作由南下大军挂帅。由省到专署到县到区乡，都由南下大军挂帅，严厉批判了‘和平土改’思想。我也很快要到县里参加整风，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回不来了。唉！”他长长叹了一口粗气，又走去躺倒在我的床上。

　　“我们过去都出了什么漏子呀！来个大换班大换血！”我这话是问谁呢？是问杨组长吗？

　　“‘和平土改’啊！温情主义啊！资产阶级的小资情调啊！……”

　　“是谁给我们准备好那么多帽子？”我说，“一个张家围就准备杀三个，还温情主义、和平土改？”我又问：“韦寡妇投井了你知道了罢！”

　　“放心！我是处理好韦寡妇的后事才来张家围抓捕罪犯的。”

　　“老杨，你看看张十三这张字条。今晚，我遵照你的意见，闩门在房里等你，坚决不放张十三进来。他便从门缝里塞进这张条子。”我把张十三的纸条递给老杨。

　　老杨瞄了一眼，淡淡地说：“他张十三指的是贫协组长，其实全是冲我来的。”

　　这时，电话铃响了。工作组装在张家围的电话，就在我卧室里。我接了电话，是县土改委员会打给老杨的，我把电话伸过去，对老杨说：“县土改委主任找你。”

　　老杨伸过身子接电话。我听老杨对着电话呵呵个不停，就走出房来。不到一支烟功夫，老杨对我喊：“阿辉，电话完了。”

　　“土委会又有什么新指示？”我问全身疲惫的老杨。

　　老杨拍拍身体，长长叹了一口气：“县土改委的消息真灵通。韦寡妇投井，张远冲引爆手榴弹，小林受伤……县土改委全知道了。明天我要去县城了，要刮风了，响雷了。阿辉，你这小知识分子常跟我形容过，那词儿怎么说，我这老粗觉得挺拗口，你再形容一次。”

　　我笑了，问他：“是不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老杨摘下那顶非常肮脏的呢绒鸭舌帽，拍拍开始露顶的脑袋：“对对对，风刮了，雷响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明天我就要上县里集训，这一去也许永久回不来陈家祠。阿辉，我的好同志，这场斗争好险啊！希望你好自为之。”他冲出房门，冲出走廊门，很快消失在伴着凄厉狗咬声的夜色中。　(插图　邓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