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青年朋友问我看不看金庸，我的回答很明确：看。话刚出口，明显感觉到他们的表情有些惊讶。朋友又问：王若谷先生蔑视金庸，你是什么态度？我这才知道，他们大约刚刚读过他的大作，到我这里来不过是为了求证蔑视金庸的理由。可惜我很让他们失望。我只是说，王先生蔑视金庸，自然有他的理由；我不愿意蔑视金庸，自然也有我的道理。
金庸的书，我买的盗版。这倒不是心存蔑视的意思。人民文学出版社印的那几套，富丽而堂皇，可惜价格不菲，令人踌躇。当初买的时候，主要原因是太太喜欢，自己并不打算做研究，看到地摊有便宜的，大致也不妨碍看，所以就出此下策。太太喜欢看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等等，几乎一集不落，后来还喊我一起看。一边看，一边还向我解释，“原著”是怎么写的，电视剧是怎么改的，成败得失如何如何。听太太这么说，觉得故事不错，于是偶尔翻翻。这更没有蔑视的意思。不料这一翻，对金庸的书反而翻出一丝好感。从此，只要出差，一上火车就带上金庸，走一路看一路，想蔑视也无法蔑视了。
我知道金庸的书争议很大。鄢烈山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拒绝金庸》，不少人附和。诘难者曰：不读金庸，你怎么知道应该拒绝金庸？何满子先生解释说：拒绝嫖娼，难道还需要先去买淫么？何先生也是不看金庸的，根据这个逻辑，对金庸的书先后做过许多批评。何先生那篇文章，大约发表在《文学自由谈》杂志上。我对何先生的人品、文品一直非常景仰，看到此文之际，觉得这种喻证真是妙不可言。当其时也，我还没有看过金庸，不大说得出所以然。只是想，既然金庸的书如此这般，那么，有机会最好还是翻一翻，看看到底如何。等到真正翻过之后，很替他们感到惋惜。体会最深的一点就是，不看金庸就批评金庸，甚至拒绝金庸，未免失之片面。去年秋天在武汉，我曾经当面向鄢烈山先生说过这点看法。金庸的书到底和卖淫嫖娼风马牛不相及，所以，何先生的妙喻也就只能落空。
我不说金庸的书究竟应该如何评价。那是评论家的事情，也是历史的事。历史会不会淘汰他，现在下结论，恐怕为时尚早。以个人感觉而言，好，或许谈不上；但是，至少却也并不如批评者所说的那么坏。说某地少年上山学剑幻想称霸江湖，是受金庸的影响，我看至少是夸大了金庸。中国历代企图称霸武林者多矣。金庸的书那时候恐怕还未付印，甚至那时候恐怕还没有金庸，又当如何解释？说书中宣传旧文化的基因，或许在所难免，“但这是为了社会还有三国气和水浒气的缘故”（鲁迅《叶紫作〈丰收〉序》）。我读金庸的最大收获，主要就在批评对方应该首先了解对方这一点。老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不看他，你怎么知道他的要害在哪里？要批评他，必须先要研究他。当年鲁迅先生撰写《中国小说史略》，并不排斥武侠小说。1920年油印本讲义为十七篇，其第十五篇为“清之侠义小说与公案”；后来增补、修改为二十八篇，其第二十七篇为“清之侠义小说及公案”。先生对武侠小说的评价俱在书中，无需赘述。值得一说的，是先生那种认真搜集大量占有材料的研究态度，令人难忘。先生研究其他小说如此，研究武侠小说亦如此。何况武侠小说也不能一概而论。如果一开始就拒人于千里之外，很难想像先生如何能够得出“《三侠五义》为市井细民写心”之类的结论。
1999年8月12日，何满子先生在《光明日报》发表文章说：“武侠小说不论花样如何变化，实质上就是体现、迎合和鼓吹这种旧社会无助群众的求助幻想。”大体而言，何先生的这个看法是对的。金庸的书现在之所以还有那么多读者，还有那么多的人愿意改编成电视剧，说到底，也许还是“无助群众的求助幻想”依然非常强烈的缘故。即使在今天的社会之中，普通群众的求助之难，许多时候不免陷入无助的绝望之中，依然是触手可及的事实。这种责任，恐怕不能够也不应该归之于小说家。面对这种社会现实，苛求小说家放弃武侠小说的创作，如同苛求读者放弃武侠小说的阅读一样，都有如揪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一般的幽默。与其如此，还不如重新思考自己肩上的责任。
金陵客，江苏省杂文学会会长。出版杂文集《红楼絮语》、《水浒国风》、《儒林视野》和旧体诗词集《雨花词》，主持编选《江苏文学五十年·杂文卷》。
《江南时报》 (2004年12月05日 第二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