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的自考生

　　金黔在线讯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访监狱。

　　在去贵阳监狱之前,家人同事一再告诫:“那里关的都是重刑犯,不是杀人的就是抢人的,你离他们远点。”

　　从大门到四号门再到监管门,接连签了三次字才算成行。我原以为重刑犯们都关在黑暗的铁屋里,或拖着脚镣手铐在高墙下恶着脸敌视着每一个进去的人。然而在贵阳监狱,我看到的是一群坐在教室里听课的成年人;在羊艾监狱,我见到的是两排正在工厂流水线上做工的女人和几队从茶场收工回监的男人。若非囚服肩背上那蓝白相间的条纹不断提醒,很难想象这是些正在服狱的犯人。

　　“黑暗狭小的牢房,高高的墙上只留一个通风小口,稻草铺的地铺散发着霉臭味,长年搁在墙角的马桶让人作呕。”这是羊艾监狱女犯莫宛(化名)17岁时因犯故意杀人罪被判死缓入狱前的想象。

　　许多细节都在臆想之外!更让人想象不到的,还是那些被判死缓、无期又参加全国高等教育成人自学考试的服刑人员,有的居然一口气拿下了两三个文凭。

　　刑长悲观——刚来时莫说参加自考,就是要他们从心底里悔罪认罪自愿接受教育都非常艰难

　　采访中得知,参考人数曾创历史新高的贵阳监狱,今年秋考又有103人报名,是我省历年参考服刑人员最多的监狱。

　　“我不解,这些人多是无期、死缓,少的也有一二十年。入狱时多在30岁左右甚至更大,即使表现好能出去也都四五十岁了,就算得个文凭又怎么样,他们哪来的这份激情?”

　　“这话你问到点子上了!”贵阳监狱女警中心主任李远刚说,“刚来时莫说参加自考,就是要他们从心底里悔罪认罪自愿接受教育都非常艰难。为啥?对生活失去信心,垂头丧气,甚至心理变态做出一些过激行为。这种现象我们称之为刑长悲观。”

　　因犯故意伤害罪被判无期的李华宁对记者谈起他刚进大牢时的感觉:“心理压力特别大,只感觉完了,破罐子破摔,动不动就打人闹事。在看守所我还割腕自杀过,全身的血几乎流了一半,若不是血浸湿棉被把睡在旁边的人冰醒,政府让医院全力抢救,我早没命了。”

　　那还是进贵阳监狱不久,一群服刑人员因晚上生产加班争锅煮夜宵,李华宁便从旁煽动:“老犯欺侮新犯啦!”新老犯人剑拔弩张。狱侦干事李庆说,若不是发现早,少不了一场恶斗。事后,监狱干事找李华宁做思想工作:“煽动”用在正道上就是“号召”,为什么不把它用在生产上,号召大家积极生产,争取立功减刑,早日出狱与亲人团圆?后来生产车间着意让李华宁当组长,他果然一改以前吊儿郎当桀骜不驯的样子,现在各方面表现都相当好。

　　“这批人大多文化素质较低,经常出现心理问题,要改造他们很难。”李庆说。

　　“监狱坚持惩治与改造相结合的原则,惩治是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给国家、社会以及家人带来的危害和痛苦,真心悔罪认罪并接受教育改造;教育改造是让他们学得一技之长并恢复对生活的信心回归社会,重新做一个守法公民。”贵阳监狱副监狱长伍军说,“提高服刑人员的文化素养是教育改造的根本,去年司法部还专门下达了79号令,鼓励他们参加自考。”

　　监狱既是农场、工厂,又是学校,一般都设有扫盲班、初小、高小一直到初三毕业班,初中以下文化程度的服刑人员都要强制性进行教育。监狱里还设有心理矫治室。贵阳监狱成立了女警教育中心,不仅设立监狱电视台和“心声热线”加强同服刑人员沟通,还让女警到课堂参与教学。监狱干警开导服刑人员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把刑期当学期,不要把自己的生命白白浪费掉。”

　　高考前夕因犯抢劫罪被判入狱的黄定志,如今已在贵阳监狱服刑3年,还有18年的漫漫刑期。没进监狱前,他在班上都是前几名,当时报考的是南京大学,若不犯法,考上一般大学应该没多大问题。

　　“判决下来就觉得自己这生算是毁了,没有一丝希望。是车间指导员王洁让我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望。他常开导我:处在任何一种环境都不应该灰心,你虽然失去了高考的机会,但只要你想学知识,监狱里边照样可以参加自考圆上大学梦。”黄定志说。

　　现在,黄定志报考的是汉语言文学专科,三年里他过了7科。他说:“我现在必须努力改造,加强学习。我不愿看到老天在惩罚我的同时惩罚我的家人,我要让家人看到我的希望,多一份开心。”

　　亲情是服刑人员走出心理低谷,正确对待刑期的重要因素。为让亲人能与服刑人员交流,金西监狱设立了亲情餐厅,贵阳监狱开通了远程可视电话。“亲人一句话,胜过我们跟他说十句。”金西监狱教育干警田建洪说。

　　“我今天有这样好的心态改造并参加成人自考,除了警官们的开导,更重要的还是妻子一直对我不放弃。”李华宁说,“听说我自杀的事,她急了:你要记住,活着不是为了你一个人,你得想想我,还有两个娃。”尽管六盘水离贵阳监狱很远,但妻子来看他总不超出两月。“就单为了她,我都得活出个人样来!我自考不是为了出去好找工作,而是想让自己彻底变个样,我就是吃了无知愚昧的亏。”

　　拯救自我——提高文化素质是自己的事,不必过于急功近利,没必要为一两句泄气话而灰心

　　黄定志说,实际上要下决心参加自考是挺不容易的,特别是那些年纪稍大又判无期死缓的服刑人员,自考难度大不必说,单就同改之间说泄气话就让许多人犹豫不定。“出去都老了,学来干哪样哦!人家正儿八经的大学生都要不完,还要你个劳改犯?”

　　“你是咋顶住的?”我问。

　　“除了微笑,我还能说什么呢?”他说这是池莉小说里的一句话,“提高文化素质是自己的事,不必过于急功近利,没必要为一两句泄气话而灰心。”

　　伍军说,服刑人员自考与一般在职人员不太一样,文凭对他们意义不大,学东西练本事才是主要目的。

　　入狱前只上过初一的李华宁,原是搞个体运输的司机,是那种地方上的“地头蛇”。他说那时他特别羡慕那些能够呼风唤雨、称王称霸的人。现在想来,那简直是愚昧无知到了极点。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走上犯罪道路,主要是自身素质差,没有正确的人生观,现在得从头学起。在下定决心参加汉语言文学专业自考前,他整整花了一年的时间背读汉语词典。“好多字都不认识,我只得从第一页开始一个一个往后啃。”

　　李庆说李华宁非常刻苦,深夜查监时常常发现别人都睡了,他还借着监舍走廊的灯看书。明显感觉得到,坐在我面前的李华宁,无论思维方式还是说话水平,已超出了“初一文化”。自2000年起,李华宁已经着手写自传,他选择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目的就是为了写书。他说,“自传详实记载我误入歧途的过程和我在监狱里的痛悔,也许一辈子都出版不了,但相信我的孩子读了它,至少不会走我今天这条路。现在,我写满一本就拿给媳妇带回家,加起来都有10多万字了。”

　　1999年因贩毒罪被判有期徒刑15年的罗汉文(化名)原是清镇某公司上班的退役军人,妻子开了个洗烫店,按他的说法是一个“有稳定收入”的家庭。后来结交了一个东北人,再后来那人寄了一包白粉在他们洗烫店里,几天后来电话说他在安顺找到买主,要罗汉文帮他带过去,结果在交易现场被早已设伏的缉毒警察逮了个正着。

　　“我不是不晓得那是犯法的事,我那是贪,是想不劳而获,是心术不正。”罗汉文满脸悔恨,“所以我觉得,要改造首先得从怎样做人改起。我选择汉语言文学专业,不仅因为它能够提高我的文化素养,还因为能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学到许多做人的道理。”

　　因诈骗罪被判无期的原省公安干部学院教师陶勇,入狱时36岁,如今已近半百。他对自己的犯罪这样反思:“法律意识淡薄是一回事,还有人性中一些根深蒂固的劣根性,绝不是一时的糊涂。”他选学的是法律专业,去年已获得专科,现在正攻读本科。他从1999年开始给育新学校里的服刑人员上数学课,5年的闲暇里,除备课改作业之外,他都在学法。

　　参考人员大多相互鼓励相互帮助,弄不懂的地方就拿到车间去,趁休息时一起切磋。已获法律和会计两个专科毕业证,只差一科又要拿下工商管理专科毕业证的黄建强不仅劝同改苟启文参加了自考,还把多年积累的自学方法介绍给别人。这些自考者大多家境较差,报同专业的,一套书常常是你买那本,我买这本,互相调换着学。针对这一实际情况,贵阳市自2001年起免收监狱自考生的报考费。

　　对追求进步的自考人员,监狱在各方面都积极给他们创造条件。文化层次较高的,还让他们参与教学,使其教学相长。按规定下午5点收监,但允许参加自考的人在教研室或电视室学习到10点。临考还放7天假让他们复习。羊艾监狱有位女警进城给服刑自考人员洗相办证,打电话让8岁儿子自家站在板凳上煮面条吃。金西监狱综合厂监区有个服刑人员因事没赶上送考车,监狱还花40元钱派干警包了个出租车专门送他去贵阳监狱考点。

　　参加自考的服刑人员,因为有了追求进步的思想,认罪态度端正,各方面表现都比较好,在狱中起到了良好的示范作用。黄建强服刑14年,连续12年获改造积极分子称号受到表扬。去年春节还获准回贵阳家里探亲5天。见到阔别多年已是白发苍苍的父母,悲喜交集的黄建强双膝跪地泪水长流,背起老母从一楼爬到七楼。他对前去看望的亲友邻里说:“我犯罪危害社会,给家人丢脸,给亲朋好友和街坊邻里抹黑,今后敬请各位监督帮扶。”

　　遥望前程——谈到将来出狱后面临的就业问题,大多数人的回答是没想过或自己创业

　　自黄建强入狱后,家中老母就着手替他办了个橡胶制品作坊。去年春节获准回家探亲时他看过,“作坊很简陋,运转也艰难,但我知足,我感激母亲的良苦用心。我仿佛看见皱纹从作坊的每个角落爬满了母亲的额角,看见作坊里的炭灰漂白了母亲的黑发,我愧对母亲啊。”谈到这,泪水在他的眼眶里直打转,他强忍着没让它流出来。他说:“现在只算是个体,还不成规模,我现在学这么多,就是打算出去后用所学知识把厂子发展壮大。”

　　王蕊(化名)原是遵义市某银行下属所的职员,银行学校金融专业毕业。因虚开了40万元的账户,提走银行现金30万元被判入狱。她现在学工商企业管理,准备以后出去自己创业。“像我这样的人出去应聘,人家听我坐过牢心已经冷了半截,还敢要我吗?”

　　服刑人员大多有王蕊这样的担心和想法。

　　遵义师院科教系主任、心理学副教授罗永忠认为,这是自卑的表现,也有认知上的问题。“犯罪的阴影总在他们心里挥之不去,他们总认为自己有过前科,别人就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排斥他们。这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现,对个人的发展很不利。”他建议有这种想法的服刑人员在提高自身文化素质的同时,还得注意培养自己的心理素质,增强自信心。

　　日前,记者以替一位出狱朋友找工作为名去了省人才交流中心。一家企业正招聘财会和销售人员,我凑了上去。听说“朋友”是因为经济问题坐的牢,对方一口回绝了我:“不行不行!这是原则问题。如果是因打架之类的,还可以考虑。”我又来到一家即将开张正在招人的大酒楼,负责招工的女同志听说是坐过牢的,显得有些为难。在我反复强调朋友入狱后改造态度比较好,还拿下几个专科文凭的情况下,对方才说:“你让他自己来,我们见了人再说。”当我亮明身份说明目的后,对方笑着谈了他的想法:“实际上我们更注重的是能力,只要能力强,我认为大家不会太在意他们的过去。”

　　“如果条件成熟,我们还打算邀请一些企业来监狱举办招聘会。”贵阳监狱副监狱长伍军说。

　　“实际上,只要好好改造,学得一技之长,出去就业还是没多大问题的。”我在几个监狱采访,狱警们就给我讲了许多刑满释放人员在监狱时认真改造,出去后成功就业的故事。羊艾监狱教育科副科长高淑鸣举例说,她们羊艾前两年有个叫何兰(化名)的,因为喜欢写作,在监狱里就参与办内部的《绿岛报》,满刑后到深圳凭借考过的几科合格证和自身较强的写作能力进了一家报社,干得很不错。

　　出狱已3年,现在浙江打工的赵明理(化名),前不久写信给正在遵义监狱服刑的同改:我出来后就迫不及待地随打工流来到了浙江。都市虽大我却四处求职无门。后来才想起自己以前开过刨床,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到了劳务介绍所,不料这里正需要刨工,就这样我干起了监狱里的老本行。我所在的厂是一家专门生产各类制锁轧具的民营企业,厂里对操作者的技术要求很高。原以为自己在监狱时的技术还可以,谁知在这里和我开一样刨床的工人技术都比我好,工资要比我多一倍,待遇也好得多。每次面对自己一个月所得的1000元工资,心里都不平衡,直后悔当初自己没有认真学习。我给你写信的目的,就是要你趁现在认真学习操作技术。要知道,当今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有技术就等于有资本,也就有了金钱和地位。我是现在才领悟到古人“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真正含义,体会到‘学会一技之长,为出监后的就业谋生打下基础’的丰富内涵……

　　作者：高发强　来源：金黔在线—贵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