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源王屋山（名家新作）

　　邓友梅

　　我祖籍山东有一系列“济”字地名，省会叫“济南”，邻县是“济阳”，当兵时到过“济宁”。从这些名称看，应该有条叫“济河”的水从这里流过，可家乡人谁也没见过这条河，更说不清它从哪里流来又流向何方。

　　1947年鲁南突围，从山东冲向河南，我们文工团随皮定钧将军的独立师行动。该师成员多是河南人。听他们介绍才知道河南确有条“济河”，发源地就叫“济源”！流到山东的半段多年前被黄河吞并了。济源还是愚公带领全家挖山不止的现场。就像毛主席说的：这件事感动了上帝，他就派了两个神仙把两座山背走了。不过神仙们为图省劲没把山背出很远，只给他家门口开了条通道而已。所以王屋山仍在济源县境内。王屋山的主峰叫“天坛山”，是从轩辕黄帝起，历代皇帝祭天的地方。后来的皇帝嫌到济源来太远，为了省事在都城建立代表处，因此北京也有了个天坛。

　　转过年来攻打洛阳，我们奉命急行军从豫中往北走，渡过黄河到达指定宿营地，只见一片黄土高坡不见房屋，以为走错了路，便派人到前边去观察，大家坐在路边等候。派去的人带着个老乡回来，笑着对大家说：“咱们就坐在人家房顶上呢！”说着往我们身后的高坡上一指。我们上了坡这才看见下边是方正正的一个院落，三面都有半圆形的门，门旁还有窗口。老乡带点山西口音说：“咱这里都住窑洞，没有房子。”我们知道中央领导在延安都住窑洞，可没见过窑洞是什么样。一听此言，兴奋得把疲劳都忘了。禁不住打听：“你们这是什么地方？还是河南省吗？”房东说：“咱这是济源县，咋不是河南省呢？”

　　原来这就是济源。但住了两天，不仅没看见王屋山，也不知济水在哪里。

　　事隔五十七年，再来这里采风，这次才看到了济源全貌。

　　先去的就是“济渎庙”。我们的老祖宗把能直接通向大海的河流才称作“渎”。原来济水由这里发源直接通往渤海。庙始建于隋文帝开皇二年。平面设计为龟形，取金龟探海之意。如今虽然四周被占用变形，但中轴线还保持完好。古建筑尚有七十二间，山门原是三间四柱木挑山的大牌楼，后人为保护它，用砖墙把牌楼柱子给围在里边了，看来更像红墙瓦顶的山门。得耶失耶难以认定，倒是宋代开保六年（公元973年）建的“寝宫”仍保持原状。已是国内少有宋代木结构建筑物。庙中还保持了唐、宋、金、元、明、清历代碑碣数十座，大部文字清楚，是难能可贵的历史记录。庙的最后院内有两个用石块砌成长方形的水池，一个叫“济渎池”，一个叫“珍珠池”，不断有串串水珠从池底冒上来，“济河”就从这里发源。遗憾的是多年来四周农田所用化肥的残余物已由地下渗进池中，造成水藻丛生，水色变黄，看不到当年清澈透明的景象了。

　　随后去王屋山的主峰。登山前先到“断山岭”，也就是愚公老先生挖山的起点。因他在这里挖出了缺口，才引得“帝感其诚”，下令“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西，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我怀着虔诚崇敬之心，下车瞻仰。只见坡上的“愚公村”，仍是农居村落，土墙木栅，小巷草棚，简朴自然。与河南其它村庄没什么不同，颇感亲切。而坡下正在施工的纪念广场，已建有一座凉亭、两块石碑和愚公移山的巨大雕塑。一块石碑上刻的就是毛泽东在“七大”说的“愚公移山”那段话。在新建的石碾、石磨旁堆着大量石材和砖瓦，工人还在施工。

　　最令我惊喜的是王屋山的山景。

　　战争年代我走遍了豫东豫中。所见都是黄土平原和丘陵，尤其是黄泛区，风沙起时天昏地暗。万没想到河南还有王屋山这样的青山绿水，不见尘埃之地！在缆车上飞行二十五分钟，脚下和四周草木葱郁，连悬崖峭壁上都挂满青枝绿叶，森林茂密，云雾飘渺，远望天坛湖如水晶玉盘，风声水声伴着虫嘶鸟鸣，空气清凉芳香，爽心振神。山间林内隐现着庙观旧址绿顶红墙，这一切都引起人们的无限遐想。

　　回来后为写文章就查资料，不查则已，这一查我一个字都不敢写了。原来早在千百年前，王屋山就被李白、杜甫、白居易、岑参、王维、张籍、黄庭坚、元好问等大家写得淋漓尽致，没有我插嘴之地了。不要说李白、杜甫这样的大名家，就县志上载的一些诗文，也把我想表达的意境全写透了。比如：

　　“壁立三千仞，坛高接尾箕。顶藏青玉髓，腰隐紫金芝。月挂虚皇殿，云封太乙池。洞天人迹少，鹤宿万年枝。”（杜光庭诗）

　　“四面诸山若附庸，突然中起最高峰。每看晴日移苍影，常说寒潭卧黑龙。”（丘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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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李白带有总结性地说：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非有老笔，清壮何穷！

　　有点自知之明，趁早就此打住。

　　《人民日报》 (2004年12月09日 第十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