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生
水是生命之源，这不难理解。然而，长江中游湖区长大的我，从小只晓得洪水肆虐，对生命之源一直没有开悟。近时，西出秦川，穿越河西走廊，奔波于天山南北两大盆地，这句话沉甸甸的分量才压上了心头。
先到了黑河流域，走到了它的末梢，内蒙古额济纳旗。黑河水来自祁连山，经东西河注入中蒙边境的东西居延湖。如今，东西河都断了流，两个大湖干涸，四周生长了亿万年的红柳全部枯死，留下的残骸顶着风沙呜咽。要知道，这里是沙尘暴的一个源头啊！塔里木河流域的植被有着相同的命运，下游几百公里的胡杨林在萎缩。死了的胡杨树根雕般屹立在风沙中，那是死不瞑目。西部内陆河的水流来自雪山冰川，水量不可能增大。上游用水量猛增，下游只好断流，植被无可奈何地被掀掉。一切以内陆河水为开发资源的地方，无一例外地面临着这个尖锐的矛盾。以破坏生态环境作代价谋发展，这个代价实在太大。西部生态相当脆弱，破坏它一朝一夕，恢复它天长地久。
罗布泊正在建镇，不过是设个行政编制，决非如内地集镇那么热闹。这里也要搞工业，不过是着手探测钾盐的储藏量，离工业化的规模生产差得远。这里想办旅游，但旅游公司只能实话实说，在旅游前加上“探险”二字。不具备起码的生存条件，人们怎么能聚集过来，生活其中？罗布泊曾有过美丽的年华，湖水泱泱，绿洲茵茵。可是，当孔雀河水再也流不到这里的时候，当塔里木河自身难保的时候，她不能不闭上绿莹莹的眼睛，抹去光闪闪的面容。如今，茫茫盐碱，滚滚黄沙，迫使她无可奈何地走向苍老。罗布泊被称为“死亡地带”，若能改变这个恐怖的恶名，能让大胆的人们探险式地走近她，就算是前进了一大步。有朝一日，好梦成真，大河之水天上来，先恢复自然生态才有资格谈论开发。
敦煌是旅游胜地，它有两张王牌———莫高窟和月牙泉。这里以办旅游业为龙头，大建宾馆，大办商业。到西部旅游，敦煌是必去之地。旺季，地球这边的人来了，地球那边的人也来了，外地人超过了本地人。敦煌是绿洲城市，处在苍黄的沙海中。满足这么多人生活需要，得大量开采地下水。于是，月牙泉慌了神，眼见要露底朝天。敦煌人急中生智，在月牙泉旁边修人工水池，从远处引水注入池中，再渗透到月牙泉里去。昔日天然来水，如今人工灌注，还称其为泉，岂不是有名无实，徒有其表？绿洲如同海洋里的航船，当它的承载量超过它的负荷，必然会沉没。古丝绸之路上，许多显赫的历史名城，因生态环境恶化，都掩埋在沙海中了。今人迅速耗尽亿万年存积的地下水，实在是内里蛀空，纵使一时繁荣，实质却是使城市加速沦陷为遗址。
为解决西部水荒，有人提出大胆设想。一是西部的南水北调。截断雅鲁藏布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汇聚诸江的大水，灌入青海湖，引进南疆盆地。二是西部的南气北流。气象学家说，喜马拉雅山，昆仑山，横空排列，挡住了印度洋上空的暖湿气流。那就施放原子弹，炸开大口子，借助大洋上的东南季风，让海洋气流吹进新疆盆地。两项设想，神思奇妙，可谓惊世骇俗。但是，目前的经济实力，科技水准，远远达不到。今天的地球人，只能面对现实来办事。
水是生命之源，也是发展的第一资源。当这个资源严重不足，而又无法再扩大时，也就成了束缚发展的第一要素。再别大轰大嗡，再别大拼资源，再别破坏生态。大而易躁，躁而易浮。大则起哄，哄则生乱。头脑发热，科学便得让步甚至遭到排斥。在第一资源不足支撑开发的地方，凭借政治热情鼓动，其后果不能不为人忧虑。
对于宝贵的水资源，今人所能做的工作是，合理利用，科学利用，依法利用。与此相应的开发，也就只能合理开发，科学开发，依法开发。忘掉了合理，忘掉了科学，忘掉了依法，是不是对生命之源还没有开悟呢？
《人民日报》 (2004年12月09日 第十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