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美凤
在这微微透着寒意的夜晚，月光如水，万籁俱寂，我站在窗前，就着月光，翻看着字典。这本商务印书馆出版、定价一元、1971年购买的新华字典，褐色塑料封面。它经过我三十几年的成千上万次翻看，展现出岁月沧桑：变形破损卷角、沾染墨迹、纸张暗淡泛黄。它旧了，发黄了，感觉也就更温暖了，我爱极了它这份洗尽铅华之后的质朴，用手抚摸总觉有一种特别的温馨。看着它，浮躁的心不由得趋向纯净，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渐渐漫溢开来……
当年，我家生活拮据，父母的工资相加不到五十块钱，要养家糊口，还要供我们四个子女上学。从小酷爱读书的我，虽然渴望有本字典查查书中不认识的字，但在当时一元钱能买几斤米、吃得饱是父母最大心愿的情况下，能拥有一本字典成了我的奢侈梦想。当时，我家低矮老屋的小天井跟国营城中菜场正面一排窗户、侧面的后门紧相连通。小天井的光线比家里光线亮堂，我习惯借天光在天井看书。不知是被我好读书打动，还是可怜我父母的难处，或许还有其他原因，总之，1971年10月27日这天下午，菜场一位白发苍苍、瘦骨伶仃的老会计，郑重其事地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新华字典送给我。此刻回想当时情景，心不禁隐隐作痛：送字典的这位老人，夏天永远只穿一件有好几个破洞眼的旧圆领汗衫，春秋两季穿的那件旧灰布褂子，冬天还要罩在棉袄上穿，他到这菜场才两年多，他经历过什么，从何处调来？他家在哪里？家境怎样？我年少不懂事，不但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平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不爱走动，大部分时间是坐在破账桌前记账算账、拨打算盘，他拨打算盘的声音异样的轻，轻到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清晰地记得那年那月那天，老人站在敞开的窗口，朝正在埋头看书的我轻微微叹气般咳了两声，我本能地抬头看他，他朝我点点头，双手将本崭新的新华字典递上，又对我轻轻摆摆头示意别声张，接着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回身走到菜场西角落，坐在账桌前埋头看起账本来。我双手紧紧握着字典怔怔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拥有一本字典的梦想成了现实！内心充满了极度喜悦，激动地只顾翻看字典，把字典像看小说一般从头至尾仔细地看起来……
时光如流水匆匆漫过，三十几年过去，低矮老屋小天井泥香不再，国营菜场早已不复存在，赠我字典的老人早已作古。从低矮老屋小天井、国营菜场到高楼大厦、超市大卖场，从计算器、电脑互联网，各类字典从简装、精装到豪华包装，定价从数十元、数百元、甚至到数千元，但这本字典还在。我从少年、青年到中年，从学校到工厂、到机关，变换过几个工作单位，搬过几次家，整理更新扔掉过许多杂物、旧物，唯独这本字典难以割舍。每每回想接过字典的一刹那，总感到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在心头一闪！那个年代，虽然有点乱，有点穷，但有一种很朴素的东西，使人悄悄地浸润在里面。每每翻看字典，总觉得心里面有一个支撑！我觉得自己当年收到的不仅仅是一本字典，而是珍贵的足以让人享用一生的礼物。
《人民日报》 (2004年12月09日 第十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