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仙捞月升天处

　　少年时代的我，曾打扫战场捡到一本唐诗。有些诗不懂，有的诗却能看明白。当时我们正转战在豫、皖、苏地区，李白诗说“去年战，桑乾源。今年战，葱河道……烽火燃不尽，征战无已时。”和我们的境况多么相似！从此见到李白的诗我都拿来读。有共鸣感就高兴，管它理解得对不对！

　　建国后进“文学讲习所”，学习了中国文学史，才对李白这位浪漫派大诗人的生平有点了解。同学们青春年少，有时故作多愁善感。每逢聚会餐宴，就有人端起酒杯高声吟诵：“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1957年后我真尝到多愁的滋味了，却没那份豪情了，发配东北劳动改造时，就专读李白另一类诗了：“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间信疏，北雁春日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

　　日子难熬，要坚持活下去就得找到精神上自我的路径。李白的命运也很坎坷，在颠沛流离、贫困孤单的日子里，他也有过悲观情绪：“得道无古今，失道还衰皓”。但他有意地把目光投向青山绿水，祖国的秀美山川中，就使自己从世俗的悲哀中超脱了出来：“久卧青山云，遂为青山客，山深云更好，赏弄终日夕。月衔楼间峰，泉漱阶下石。素心自此得，真趣非外借”。“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如此洒脱自悦，品味高雅的浪漫大师，人们认为他离世也不会同于凡人。说他是在山顶饮酒，赏月观花，一时兴起，纵身跳向水中捞月，从而骑鲸升天了。

　　“久卧青山云”的青山在哪里？“九日龙山饮”的龙山在哪里？那跳水捞月之处又在哪里？一直是我感兴趣的话题。有关文字记载，他晚年生活在金陵、当涂一带。也就是如今江苏、安徽两省交界之处。我当新四军时曾转战于这一带，但那时行军为了打仗，打完仗又行军，对李白失意时期的诗作还没上心，也没有探访其足迹的愿望。近年几次到安徽，到了黄山、九华山，也到了李白“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却一直没访到他骑鲸升天之地，因为不知道其确切地方在何处。

　　近日忽接老友吴泰昌电话，约我去马鞍山参加“吟诗节”，趁机拜谒李白墓。“跳江捞月骑鲸升天”终究是想象。追思一代大师最实在的地方当然是他的陵园。我说：“据记载，李白墓是在姑塾吧？”他说：“姑塾就是当涂，马鞍山以前是它的一个区。现在马鞍山升格为市了，当涂又成了它辖的一个县。到了马鞍山就到了当涂。”

　　此前我从南京下飞机转车去安徽。多次从马鞍山经过，见工厂成片，云雾飘渺。只知道它是在钢铁事业上作出贡献的工业城，却不知它是李白墓所在地。听了吴泰昌之言对自己的无知就有点惭愧。到马鞍山后才知道“惭愧”的还不够。原来不仅实实在在的李白墓是在这里，连传说中李白捉月升空的地方也在这里。接待的朋友给一份介绍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采石矶”的材料，其标题辞就是“一代诗仙捉月地，千古画卷采石矶”。原来不管你认为李白骑鲸升天也好，疾病入地也好，瞻仰地都在这里。

　　到了马鞍山才知道我从前看到的其实是工业区的一部分，市区外不远就是林山竹海，溪水长江，转眼间就到了远离城市喧哗的另一个天地。打这天起，我忘记了年纪，顾不上疲劳，登上采石矶，在太白楼上俯望长江水，谒了李白墓，在庄严肃静的陵前高眺大青山。参观了有伟人毛泽东，鲁迅、于右任、郭沫若、沙孟海等书法大家所写的李白诗廊，并且参观了谢公祠。念着李白的诗看景，看着景读李白诗，感触良深，喜出望外，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李白能在失意中寄情山水，解脱凄清，不纯是他个人醒悟，而是受了他前辈诗人谢眺的启发。南齐诗人晚年被贬到宣城，失意之中流连于山水，把目光投向“江路西南水，归流东北雾，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上，从而得到“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的超脱感。李白晚年凄凉，投靠他当县令的族叔，来到宣城。为排泄郁闷，徘徊于当涂周围山水之间。他不止一次登上金陵西楼，在月光下望着“荒庭衰草遍，废井苍苔积”，“青山日将暝，寂寞谢公宅”。感叹“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经深思而求索，方悟到：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江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从此，李白登山玩水，饮酒赋诗，只在当涂一地就写下了“姑塾十咏”，“望天门山”，“夜泊牛渚怀古”等几十首诗。最后在“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的豪放声中辞世。临终前特别留下遗嘱，要求把他葬在大青山下，与谢眺为邻。

　　短短几天，拿着李白的诗集看景，站在景区读诗，所感所悟，喜不胜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安徽真是个好地方，马鞍山真是个好城市。本该写写看到的具体景色，但再写也写不过李白，就此收了吧。邓友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