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和数

　　记忆里，个人识数是从树开始的。家近前的小马路上栽着两行树，整整齐齐的，每过一回数一次，用手点着，去时从1数到10，回来从10数到20。再就是坐电车数电线杆子，那时电线杆子，都是木头的，高高地立在路边，是去了树皮不再生长的树，随着车过的速度，1、2、3、4、5数得很快。

　　因为树我识了数，因为数我亲近了树。

　　在我，树就是数，数着踏实，耸立立的，实在在的，不管什么样子，椿树、柳树、槐树、榆树，枝叶疏朗的，树冠茂密的，枝叶繁多的，屈曲多姿的，看见就高兴。

　　树是无处不在的风景，树是无处不到的生命。左街右巷，房前屋后，远山近岸，晚上是影子的宿地，白天是光芒的中心，冬天风中摇着劲枝，夏天雨中树叶刷刷响。

　　树能让人想起过往的岁月。站在一棵古木下，你能想到很远很远。

　　云贵的青杉林，让人走进蚌岩栈道、彝村侗寨；山西的大槐树，不只记着苏三，还记着晋祠、汾河。曾有人说，松之奇者，多姿多态，大都是灾难造成的。岁月着痕，枝叶不变；树身有形，载记历史，中国松就是中国的历史。

　　到过内蒙古，阿尔山四五十年前栽下的，青壮年似的樟子松林，绿海波涛一样，遮天蔽日，密不透风，不熟悉的人进去就走不出来，让人惊魂。还有过火林，下面树身一侧烧焦，上面依然枝生叶活，挺着翠绿苍碧。

　　到过四川，每个有文化遗址的地方，都浓荫四盖，亭立着树，枝桠着树。杜甫草堂这样，古铜色的雕像前，雌雄银杏并立，粗壮高大得仰面望不到顶；三苏祠也这样，每一处亭栏，每一个角落，都碑似耸着静树，绿得醉人，外面慌忙世界的所有杂音，进到里面都被树木消融含纳了，那浓浓的绿阴透渗人心。离开四川，回味地想，其实杜甫是树，苏东坡也是树，他们给后人植下的是，无尽岁月世代久远的文化生机，文化气韵。

　　蓟县，黄崖关下，一排排与天比高的大叶杨，枝叶云中扶苏摇曳，挺壮的树身像巨厦一样拔层而立，衬着古长城。九寨沟，几十米高的杉树，诺日朗一般的雄美。乌拉山里，每一株白桦，都像感应的琴弦，灌满了音乐。大连棒棰岛，临海的巨松，摩天绿盖，舞影婆娑，令潮声止步。

　　社会的文化是树，自然的文化也是树。不管在哪里，人眼所见的空间，有了树就有了安谧，有了清静，有了宁馨。

　　砖石水泥的层楼，再高，也是人类俗品，大自然万年不息的生动杰作，是树。

　　读过一首诗，把秋天的柿树，说成满山举着红灯笼，美极了。看过一幅照片，日本池天大作70岁时拍的，一棵耸天的树盖下，站着个小小的孩子，他有一个极美的说明：和自然的对话。

　　没有树的地方，景色再好，也是光秃秃的，一片死地。一生走过许多地方，包括城市、山海，大都忘怀了，但是有树的地方，特别是有大树、奇树、巨树的地方，我不忘。

　　因为有树便有了数。站在树前会生出无数数，树高，是数，树围，是数，树龄，是数，树种，也是数。树是数本，数源。感念先祖造字，让数树同音，把数说成树，人生存的这个世界，没有树何以有数？

　　树在，数在。树，站着是数，倒下来，也是数，削枝删叶，剥皮却根，成了木头，还是数。树的数字一产生，不管什么时候，在哪里，都不会变的，不是昨天数了今天无，也不是春临数有，秋到数无，更不会是颠倒颠，这代是正数，到了下一代成负数。

　　树是先人栽的，祖上留的，不是谷物草丛一岁一枯荣。树，是接续的，一点点生，一点点长，因实而成木体，因实而成年轮。所以要出数，就要坐实，别玩虚的花的，用轻薄草的绿茵当时尚，代替浓厚树的绿阴。

　　无论男，无论女，你我都不能心中没数。

　　无论原始，还是现代，世界都不能离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