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出来的学问

　　乱翻书

　　巫马期

　　培根《论学问》文中有句名言说：“史鉴使人明智。”鲁迅先生则鼓励人们读野史杂记，认为它们见事较为分明。区区喜欢翻翻史书，想起两位先贤的话，略加留心，结果很容易地便发现一项事实，那便是：编造、传播名人八卦的风气，虽然说是于今为烈，却也是古已有之，或者竟要与伏羲氏发明的八卦一样久远了。

　　旧时数量极多的杂记、野乘、遗事、稗钞、闲话、笔记……这一类名目的书，十之八九堆砌着大小名人们的八卦材料——自然，绝不是说正史就没有。偶然与一位朋友谈起某前辈的“怀人散文”，她一针见血道：“什么怀人散文，不就是些久远的八卦么？”旨哉斯言。得了这个教训，并且触类旁通，再看《世说新语》，怎么看怎么像是出色的魏晋八卦文集。近来所见“怀人散文”的大宗，则有刊在《万象》杂志上的陈巨来遗著《安持人物琐忆》诸篇，这部书欲不冠以“八卦文集”之誉也难。

　　八卦可以做成学问，则是又一发现。魏晋时候有两桩出名的八卦掌故，曾经被李商隐凑成一联诗，道是“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李商隐没料到，自己也会变成八卦对象。他那首出名难解的《锦瑟》被看作爱情诗本不足为奇，但关于恋爱对象的具体说法如此歧异，却显出了读者对此事兴趣之浓。宋刘攽《中山诗话》、计有功《唐诗纪事》这此诗是写给名叫锦瑟的女子的，后来受到胡应麟、朱鹤龄等人驳斥——想想也是，既然已公布了她的名字，又何必写得那么惝恍迷离呢？倒不如像纪昀，只含糊说这诗是对一位无名女子的追忆。最离奇的说法是说李商隐年轻时候与宫女飞鸾、轻凤私通，结果事情败露，二女自杀云云。《锦瑟》据说便是躲躲藏藏回想这件恨事的。民国时候苏雪林用了一整本书来考证这件事，就是《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后改名《玉溪诗谜》)，并且凭这本书成为专家学者。她列举的证据除了《锦瑟》之外，还有《重过圣女祠》、《碧城》等李商隐诗。

　　苏雪林所服膺的有“考据癖”的胡适之，除了大力考证虚云和尚有没有一百几十岁这种问题之外，还考证出宋代曾传得沸沸扬扬的欧阳修“盗甥”(与外甥女私通)之事欧公确有重大嫌疑。你看，八卦不是真的做成了学问么？

　　说到这里，便不能不提“红学”。将一部小说变成一门绝大学问，旧派的索隐和新派的曹学不无功劳，而索隐一派，真可说是集八卦之大成。王梦阮、沈瓶庵认为《红楼梦》影射顺治董鄂妃之事，蔡元培则一口咬定《石头记》说的是明珠、纳兰容若家事——这一家人，属鼎鼎大名的叶赫那拉氏族。而受了胡博士自传说熏陶的苏雪林，便在另一篇长文《清代男女两大词人恋史之谜》的上半篇里驳蔡元培之说。她的学问，不可不说是拜八卦之赐。

　　八卦的特点，不就是“大胆地假设，更大胆地求证”、“先下结论后找证据，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么？有意思的是，不少“红学家”也是这样做学问的呢。前些年曾大红过的霍氏姐弟《红楼解梦》，发掘出曹雪芹与情人里应外合杀掉雍正的奇谈，八卦与学问至此算是完全水乳交融打成一片。自然，不谈八卦的“红学”也很多，可是反响似乎就没有这样热烈。

　　苏雪林《清代男女两大词人恋史之谜》的下半篇则论证龚自珍与顾太清的“丁香花案”，这两人“一个是文章魁首，一个是仕女班头”，正是八卦的好对象。在苏雪林之前，已经有罗瘿公、冒鹤亭等影射其有，曾朴在《孽海花》中更是搜罗掌故推波助澜。而极板正、严肃的学者孟森(心史)则写了近万言的《丁香花》力证其无，苏雪林又来补正孟说，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关于明清之际“秦淮八艳”与高官、名士的传闻特别丰富，所谓“一代红妆照汗青”。其实照汗青的又岂独陈圆圆呢？董小宛被传为顺治皇帝的董鄂妃，是又一件大的八卦疑案，从清初吴梅村的《清凉山赞佛诗》以来，这件事越传越烈，害得孟夫子在《心史丛刊》里又留下一篇约两万字的大文章《董小宛考》来考证批驳。孟心史热烈地证伪，却也无意中走了八卦里面出学问的路子。《心史丛刊》里的《横波夫人考》、《孔四贞事考》所谈的也是名女人的八卦话题。

　　李商隐这样以“佣书贩舂”养家的年轻人，怎么会有机会接近宫中得宠的宫女？私通之事败露后，二女被迫自杀，他为何没有危险，仍然可以做诗人李义山？还有为什么曹雪芹除掉雍正之后，仍然可以写小说，只有女主角牺牲了性命？……这些都让人奇怪，可也是死无对证的事情。

　　说到死无对证，不由想起近事，据报道说英国的戴妃离奇车祸死掉之后，他的情人忽然想到要拿她的情书卖一个辣价钱，这可是古老八卦的男主角们想象不到的——李义山无法靠《无题》、《锦瑟》自我炒作，曹雪芹也不能拿《红楼梦》去出卖隐私，只好一个潦倒下位，一个举家食粥，双双穷愁而死。只是，为了财货而至于出卖私情，这次第又怎一个凉薄了得。这样一想，反觉得那些八卦出来的学问，也不无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