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中心新浪首页 > 新闻中心 > 综合 > 正文

申赋渔特稿:琴者


http://www.sina.com.cn 2004年12月15日09:56 南京报业网-南京日报

  【南京日报报道】 琴让我彻底地安静下来,琴就像我熟睡后的一个美梦。原本烦恼着的,痛苦着的,慢慢就睡了,消失了。

  只有梦在飞。

  安德门。2004年12月4日。

  几排陈旧简陋的平房,挡住了马路的喧嚣。转过两条狭小弄堂,几十级台阶从高处陡然悬下。初冬午后的阳光,将整个山坡照得明亮而温暖。拾级而上。台阶上三三两两落着泛黄了的树叶。头顶上,梧桐树的叶子还没有最后落尽,一阵风过,簌簌而动。

  上台阶才五六级,隐约听到琴声。若有若无,如丝如缕。

  小屋当中,刘正春老人和学生对面而坐,两人面前各横一把古琴。老人右手抹、挑、勾、剔,左手吟、猱、跌宕。他专心弹奏,沉浸其中。

  老人71岁,白发如霜。

  1958年6月15日,这一天,刘正春没有弹琴。

  弹琴是他每天必修的功课,8年了。自从那天在那个小院外听到琴声之后,古琴再也没离开过他。

  那是个无风的午后,他从一条窄窄的青石小巷走过。在城南,这样曲折幽深的小巷纵横交错,小巷两旁青砖灰瓦的小屋绵延不断。刘正春熟悉这里。他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生活。

  他15岁。

  琴声是从一间破旧的小屋传出的。刘正春在门外呆呆地站着。这是熟悉的小屋,常常走过,却又是陌生的小屋,从来不曾有心留意。这个无风的夏日午后,小屋里琴声淙淙,仿佛山林中清澈见底的泉水,潺潺而去。清凉之气,拂面而来。刘正春在屋门口的树阴里站着,痴痴沉浸其中。

  是《流水》。

  弹琴的人,叫邓文群。刘正春就常来了。默默地坐一边听。

  “想学?”终于有一天,邓问他。

  “想。”

  邓先生带他走。也不十分远,一处破旧的院落。开门的是一位白发老人,邓文群喊他周先生。

  周先生叫周空明,金陵有名的琴师,师从清末琴学大师张孔山。

  周空明收了刘正春。

  1958年6月15的这天夜里,刘正春坐在看守所的水泥地上,忽然想起8年前的那个闷热的午后。想起教他入门的周先生,想起周先生的去世。想起继而教他的王先生。一个一个熟悉的面容从眼前缓缓走过。琴声不绝。

  然而再不能弹琴了。在来人喊他到派出所开会之前,他就把古琴藏了。古琴是周空明先生送的,一把明代古琴,背面刻着“怀古”二字。一见面,周先生就觉得了他的痴心,收了他做关门第子。这之后,刘正春所有时间的空隙都在琴上。

  然而周先生只教了他一年,就过世了。留给他几篇曲谱,一架“怀古”琴。

  派出所所长拿了张纸念了,说刘正春“思想反动”。于是就押送了他到看守所。如何“思想反动”,没人跟他细说。思想反动的依据,或许就是——那张大字报:“刘正春跟有历史问题的人学琴”。说思想反动,打成右派,刘正春是不服的,一直不服,一直申诉。后来,知道可能是因为凑数,凑足“右派”的人头。然而说他跟“有历史问题的人学琴”,倒也是事实。所谓“有历史问题”的人,是琴师王生香。

  王生香是刘正春的另一位老师。当过国民党的县长。刘正春跟他学琴好些年了。1958年的6月,忽然有人在墙上贴了大字报,说刘正春跟这样的人学琴,显然就是坏分子。

  刘正春被送到大连山,他要在这里劳教三年,开山、敲石子。

  2004年12月4日,坐在刘正春老人小小的屋子里,听老人说琴。屋子的中央放着一张琴桌,桌子的两侧各放一把椅子。屋子就满了。琴在桌上,两把。

  “我这屋子,叫二琴屋。二琴,有两个意思,一是这屋子里有两把琴,一把宋琴,一把明琴。另一个意思,这一生,我宝贵的,一个是古琴,一个是老伴的情。”刘正春指指正拎着壶在他茶杯中加水的老伴。

  她笑笑,看他一眼,轻轻开门出去。

  我看了大字报回来,就去找她。跟她谈对象还不到一年。

  “可能不好了。”我说。

  “不管怎样,”她看着我:“我会等着那一天。”

  她不会弹琴,喜欢听。

  到大连山的第一个月,她就来看我,她每个月都来看我。我24岁,刚刚才有些梦,就被劳教了,关到大山里。虽然这一切就是因为琴,可是听不到琴,摸不到琴,心里空空的,魂像是丢了。

  开山的日子是沉闷的,劳教的人也需要娱乐。我报告说我会弹琴。竟然就同意我把琴拿来了。

  于是下雨的日子,不能开山了,可以在屋子里坐着,琴横在腿上,整日地弹。手里敲石子,心里就想着挂在屋里的琴。一边劳动,一边就有了个盼望。人是不自由的,可是只要手指碰到琴弦了,心就飞起来。身体在哪里也就不重要了,没有了,忘记了。曲在哪里,曲里的意境在哪里,人就在哪里。琴让我彻底地安静下来,琴就像我熟睡后的一个美梦。这个梦不是不可捉摸的,它就在那里挂着,只要有时间的空隙,你拿过来,在腿上一横,梦就来了。原本烦恼着的,痛苦着的,慢慢就睡了,消失了。

  只有梦在飞。

  整整三年。我也申诉,我不停地申诉。总觉得这太没道理。然而还是呆了满满的三年。三年过后,这一切,还是远远没有结束。“思想反动”、“右派”,这帽子压了我21年。

  因为我弹琴。

  从大连山出来,又被送到青龙山农场。我原先的工作是户籍警,被开除了,现在的身份是农民,安排在农场的第六生产队。

  她一直等着我。我一得自由,便回南京结婚。结婚了,又去农场住着,农场离南京75里,只能偶尔回来。

  她一个人在家。

  刘正春1970年就教学生弹琴了,他的弟子至今已有200余人。弟子中,年龄最大的比他还年长,年龄小的,在学校念书。老人每天的时间都排得满满当当。老伴已经有些埋怨了,他已经老了,吃不消。

  老人教琴30余年,他从不收费。

  “有人不理解。说你住得这么差,生活条件也不好,收点费,改善改善也是好的。我觉得,一个人,生活在世上,苦和乐都是内心的东西,金钱不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砝码。只要他是真心喜爱传统文化,愿意为它付出,哪怕资质差一些,我都会去教。”

  12月4日的整个下午,他一直在教学生弹琴,教琴的空隙,跟我说话。所以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听着他们讲琴、弹琴。天渐渐地黑了,隐约看到窗外的远处亮起了灯火。老人不跟我说话,他跟学生说:“我们对对。”他们弹《阳关三叠》。老人边弹边歌: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度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宜自珍……

  “在农场,我有一间茅草屋,虽说四面透风,但毕竟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我可以自在地弹琴了。”

  弹琴常常是深夜。如墨的夜色中,油灯如豆,琴声似水。刘正春又要在这里度过他一生中另一个难挨的三年。

  1964年。又是三年过去,刘正春终于回到南京,分到南京电机厂。一切都得从头学起。30岁的刘正春开始学徒,修理电机。每个月的工资14元。

  “古琴既受儒家中正和平、温柔敦厚影响,又讲究道家的顺应自然、清微淡远。古琴含蓄、幽远、古朴、雅致,可以修身养性,身处逆境而能心境空明,襟怀坦荡。人若无境界,无品位,无格调,弹琴的技术再熟,只是琴匠。而醉于琴弦,可以忘乎所以,融于自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指随心动,心随神游,得大自在。”

  “我曾师从王生香、夏一峰、刘少椿、周空明、赵云清、程午嘉诸多琴家,老师们教我学琴,总是谆谆告诫,学琴须先立德。不立德,则不能立人。立人,然后才可以立说。人生在世,不能著书,也要立说。现在,我一是教学生,二是为古琴打谱,做整理研究。我尽我心力,传承传统。”

  2004年12月8日,还是下午,我再次拜访刘老先生。夕阳透过窗子斜斜地照进来,落在琴弦上,把琴弦照得仿佛透明了一般。老人侃侃而谈。我和他的两名弟子静坐一旁,凝神细听。

  “学琴在于刻苦,也在各人修养及所在环境。《琴操》上说,伯牙三年学琴不成,老师成连带他到东海蓬莱一小岛,说我教你不会,就让我的老师来教你吧,我去请他。成连一去不返。伯牙面对海阔天高、潮起潮落,痴痴等候。忽然顿悟。”

  “源于伯牙、钟子期传说的《流水》,原本是周空明老师传我。多少年来,弹得也算熟练,然而总是感觉得不到其中精髓。1980年,我去四川叔父家探亲,一段时间住在灌县。灌县大街小巷,河流纵横交错,从晨至暮,水流之声不绝于耳。周先生师从清末古琴大师张孔山,张孔山‘七十二滚拂流水’天下闻名。他是青城山道士,灌县是他常去之地,或许正是浸染在这潺潺水流当中,他才会传出如此精妙的《流水》。如今我身临其境,追古抚今,那一刻,忽然悟出其中境界。”

  老人轻轻一拂琴弦,琴声叮咚,如风过水面,柳絮逐波而上,浅底卵石之间,游鱼悠悠然,倏忽不见。窗户外面,一只小鸟在木窗的横格上,探头探脑,跳跃不止。

  1979年11月22日,刘正春被摘去“右派”帽子。这顶帽子压了他21年。

  “平反了,心情说不出的舒畅。更是没日没夜地练琴。没有地方,就把自己关在小厨房,冬天冻得直发抖,夏天蚊子叮得一刻不停。白天上班,夜里练琴,摸到琴,就忘了时间,一下子就凌晨四五点了。”

  刘正春的名声渐渐传了出去。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前来。有博士、硕士,有工人,有演员,甚至有人千里迢迢从吉林、从甘肃赶来学琴。

  刘正春组建了“金陵琴社”,刘正春被江苏省文史研究馆聘为终身馆员,刘正春被推选担任中国琴会常务理事。他多次应邀出席全国古琴打谱会、中国古琴艺术国际交流会。他著文考证古谱,他创作古琴新曲,古稀之年的刘正春,在古琴这迷宫之中摸索着,探求着,收获着。

  1999年2月,刘正春随乐团赴香港演出,引起轰动。香港11家媒体报道了这一演出盛况。《大公报》用半个版的篇幅介绍刘正春,介绍他的古琴。

  “场场爆满。偌大一个剧场,黑压压的人,可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这不是因为我,是因为古琴。”

  2004年12月4日、12月5日、12月8日,我多次来安德门老人居住的小屋,听老人弹琴、讲琴。老人总带着淡淡的笑容,温和地说他的琴、琴谱、琴心。盖在这山坡上的小小的平房,简陋而破旧,房子面积,不过10多平方米。小小厨房里,靠墙支着一台简易的炉子,炉灶上干干净净摆放着锅盆。靠门,摆着两张颇有年头的矮矮的木凳,既可择菜,也能待客。里面是卧室,一张旧的双人木床,几乎占了所有的空间。床外面,只能摆一把木椅、一张床头柜。柜子上一台旧的电视,是这个房间唯一的电器。在这里,两位老人已经居住了20多年。

  从这屋子出来,是一条窄窄的巷子。门正对着的,是老人的琴屋。琴屋只六七平方米,一张琴桌、两把椅子、一架木柜,将这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琴桌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意境淡远的水墨画。这是老人中央美术学院的一个学生为他而作,画工写结合,画中老人心境空明,正凝神操琴。琴桌背后的墙壁上,是一排古琴。阳光从窗子外面透过来,照着古琴,琴身反射出乌黑的光亮。有新琴,有老琴。

  “有人说,你生活这样艰苦,卖一把好琴,不就全有啦。一,我不觉得艰苦;二,好琴我可以送,不可以卖。”

  就在今年春天,老人把一架一直珍藏的清代古琴送给弟子谢坤芳。

  “老师的老师,把琴送给了老师,老师又把琴送给我,我送给弟子。有人说,一把琴,用的人多了,用的时间长了,会有灵性。我愿意相信。其实送琴,也是从古到今的一个文化的传承。”

  弹琴,是为了心灵相通,与自然相通,古今相通,送琴,大概也是这般吧。

  本报记者 申赋渔

  (编辑 晨光)


 
推荐】【 小字】【打印】【下载点点通】【关闭
 
新 闻 查 询
关键词一
关键词二
免费试用新浪15M收费邮箱 赶紧行动!
彩 信 专 题
圣诞节
圣诞和弦铃声专题
3DMM
养眼到你喷血为止
请输入歌曲/歌手名:
更多专题   更多彩信
 
 


新闻中心意见反馈留言板 电话:010-82612286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4 SINA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新浪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