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武者
我的人生基本分为两种日子，写进日记本的，漏在外面的。日子其实一样平淡，但疏于记载的那些晨昏总是更模糊一些———我对它们充满歉疚，觉得待它们真是不公平。
近十年的日记在电脑里存成了长长短短的文件，偶有丢失就心痛不已，也想过是不是都打印出来，存在身边，但那也一样能消亡啊，学生时代的日记本还不是渐渐散落———把无形的东西保存成有形，本身就是艰难宏愿，是与造物主作对的事情。从前家长喜欢讲“熊瞎子掰棒子”，其实做人安能免于这样的厄运。
以前看过上海某出版社组织的“名人日记”系列，挨本翻过去，就像看见一位位名人早起刷牙之前，先跑到门口来跟我们招招手，感觉是怪怪的，恨不得人家快点进门。
当时我就认定，日记还是应该在身后批发的东西，生前就零售，甚至是接受订货，总是不太对头，感觉闭门家中坐却成了战地记者，每天都期待着自己的生活发生些是非，以报读者。当时是当时，现在倒有点赞同那几个名人的作为了。因为再作假的文字，都有生命本身的信息在里面，留下来总是好事。日记中飘扬的思绪也许是有意无意的自我催眠，但是，那些咬着笔杆催眠自己的时刻，也就记录了下来。镜头是假的，机位可是真的。剧本是虚无的，场记单可不虚无。就像小时候过暑假，一发愤就写几十篇日记，为了接下来能疯玩———开篇第二句往往都是“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些不能平静的心情是编造的，可是看着那字迹越来越零乱，我知道那个生产日记的下午，我是那么急着出去玩呢。这也很重要。
没有鲁迅、曾国藩那般定力，我的日记太过稀疏，我每每会猜度那些没记下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是幸福得无力记录，还是郁闷得不想安坐。此生本来就不够斑斓绚烂，哪还禁得起这么一路磨损散失？
我现在的办法是带着数码相机，走到哪里拍到哪里，记录那些聚会的瞬间，也记录不聚会的时光，坐在酒吧里就拍光影，坐在出租车里就拍交警，每天同步到电脑里，这是最真切的日记。
多么遥远的未来，记忆也能被画面唤醒，成为我这潦草一生的呈堂证供。
《江南时报》 (2004年12月18日 第十二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