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风中心事

　　刘立稳

　　春节前，父亲从千里之外的村庄赶来和我一起过年。

　　我怎么也没想到，仅仅只是一年，父亲就老成这副模样：驼背，眼花，反应也略显迟钝，还不时地咳嗽。父亲说，老家风大，风湿病折磨得他睡不着觉。

　　的确，老家的冬天每年都寒风肆虐，这两年，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冬天里的村庄除了一些歪脖子枣树和凌乱的草垛，能看到的便是一些步履蹒跚的驼背老人了。我总感觉是风把村庄里的人一批批地吹老了。

　　父亲在村子里生活了几十年，体会是非常深刻的，有时一场风便能把屋后的桑树尽皆吹歪，待冬去春来，歪了的桑树才又慢慢挺直了身板。但风把人吹歪了，就别指望能重新挺直。说完这些，父亲便有点老之将至的伤感。

　　我知道父亲一直想来城里治病。可这些年我一直在各个城市漂泊，像一只飞来飞去的候鸟，父亲的夙愿也便始终未能实现。显然，这次父亲是带着养病的心态来的。

　　我带父亲去了医院。医生告诉我，父亲的腿病一朝一夕是治不好的，必须像文火煮中药，得慢慢熬。

　　大年初一，天朗气清，我便带着父亲四处走走。父亲没进过公园，因此对一切都感兴趣。可他兴奋之余却总念叨门票太贵，这里5元，那里10元，他都一一替我算着。

　　其实，我和父亲在一起并没什么话说。他只顾一个人那里看看，这里瞧瞧。先是为动物园的长颈鹿惊叹不已，再就是挤在人群里乐呵呵地看鸟走钢丝、猴子骑老虎……父亲欣赏表演，我却躲在一边欣赏父亲的表情，父亲一笑，消瘦的脸上便爬满粗糙的皱纹，浑浊的眸子眯成一条缝，让人看着没来由便想掉泪。

　　或许是城市里填满了高楼和霓虹灯的缘故，风没办法在城市里繁衍生息，因此，所到之处父亲都说比乡村温暖，感觉腿脚也舒服多了。

　　过了两天，我带父亲去“世界之窗”。长沙的“世界之窗”虽然没多少看头，却要近百元的门票。父亲一见我掏出两张百元钞票，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钱，粗着嗓门对我吼道：“你不心疼钱我还心疼呢！”父亲完全不管周围人的目光，只顾跟我打比方：一担谷子才四十几元，一个猪崽才卖五十几元……不容我多解释，父亲硬拽着我回家。

　　晚上，父亲竟然一改往日的迟钝，思维敏捷地指责我花钱无节制，什么“成由勤俭败由奢”、“起家有如针挑土”，这些文绉绉的话他如数家珍。片刻，他居然掏出了一个香烟盒，上面清晰地写着他来长沙后我的开支。

　　也许是父亲知道我近年的处境，接二连三地失业、生病，稍稍稳定又买房、还债，这些事平日里父亲似乎熟视无睹，谁知道他竟一一熟记于心。

　　这以后，父亲便不再让我领他出门，常呆在客厅里看电视。我想这样也好，便于他养病。

　　眼见父亲面色日渐红润，腿疾好转，我悬着的心也便落下来了。未想，刚过初十，父亲便又坐立不安。他说：“城里的风虽然不大，但够冷够狠，钻入腿中酸胀刺痛，我还是回家得了！”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都在风里活了一辈子了，还惧他这不多的几年？”让人一听便阵阵心酸。

　　不顾我的挽留，父亲执意回乡下去了。其实，这个季节村庄里肯定风大，碰上“倒春寒”，风会吹松老人的血肉，只给你留下一把老骨头。

　　父亲回家后，母亲在电话里说：“你父亲其实挺留恋城里，说城里风小，就是开支太大，喝水都得给钱，儿子才立家，还是住村里实惠。”

　　唉，父亲！为了几个儿女，他在那个寒风吹彻的村庄已经耗尽了平生精力！或许真如他自己所说，他出生在一场风里，注定还会被那场风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