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城市／蒋子龙专栏
我所居住的小区里有一道风景，自业主们入住以来就没有变过。那就是“大字报”和“大标语”，伴随着一场又一场的打不完的官司：业主和开发商、居民和物业公司、这个开发商和那个开发商、这个物业公司和那个物业公司……忒热闹了，一个小区就能演绎一番春秋战国。
我曾经以为这是自己运气好，摊上了这么一个多事的地方让我长见识。后来才知道其他小区的状况也差不多，都有着这种不变的风景，上演着内容大同小异的连本活剧：业主们在买房子的时候，每个小区的平面和立体规划图都做得非常好看，极具诱惑力，业主们便疏忽大意，没有拿着这份规划设计图跟开发商到公证处做公证。等到小区的房子卖的差不多了，开发商就开始一点点地改变小区布局，将草坪掘掉建起变电站，毁了一块公共活动区域盖了锅炉房，还要将广场和喷水池改建汽车超市……“先规划，后破坏”——成了房地产商的惯伎。
难怪很多小区刚建成的时候都比较漂亮，几年下来就又变成了大杂院。以前人们都习惯性的怪罪中国人的素质太差，现在应该分析一下，归归类、排排队，看看都是哪些人的素质差，差在哪里，谁该负主要责任？就说我们小区，有些公共面积已经被业主花钱买了下来，当初买的是草坪，现在换成一座两层楼高的变电站堵在人家窗户外面，住户能没有意见吗？就在我写这篇短文的时候，在我的东窗户下面，一帮工人又开始在一片空场上挖大坑，一位老太太闯进去横躺在坑里，才迫使工人们不得不停手。四周围着许多人，不知是谁报了警，警车“呜儿呜儿”地也赶来凑热闹……我估计很快又有新的大字报和大标语挂出来，一场新的旷日持久的官司也会跟着开场，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我的东窗根底下才能安静下来？
既然写不了东西，就索性下楼声援一下我们的业主代表，听到一个工头辱骂挑头的业主是“刁民”，我站在后面也忍不住插了嘴：这也是被“刁商”给逼的，自我防卫是人类最古老的法则，就连地上一条小虫子遭到践踏都会改变方向。要知道业主们已经花钱把这个小区买了下来，小区是属于业主的，哪儿该怎么拆、要建个什么东西，怎么可以不经业主同意就乱来，岂不是欺人太甚？我已经没有在这种乱哄哄、闹嚷嚷的场合争理、辩理的锐气了，也没有这份激情和能量组织群众、动员群众，只能站在后边帮帮腔，到该出钱的时候出钱，该出力的时候出力。但我由衷的赞赏和敬佩这些敢于挑头的人，他们不怕麻烦，不怕是非，积极组织业主们据理以争，维护自己的利益，不惜诉诸法律。如果没有这样的人，我们这些所谓小区的“业主”就真的成了冤大头，任由“刁商”们欺骗和侮慢。
由业主们民主推选出来的业主代表，有点儿像“街道主任”。管得好的小区，都有热心而公正的业主代表，他们是“公共活动分子”。就像社会需要“公共知识分子”一样，这关系着社会的进步。不就是因为有一批“院士级”的建筑学专家向国务院领导上书，作为北京奥运主会场的“鸟巢”，才得以暂停施工，并进行了全面的“瘦身”吗？
还有位41岁的俞孔坚，北大景观设计学研究院院长，对中国正在“大搞城市化妆运动”的批评可谓惊世骇俗、入骨三分：“这是一个尽情挥霍的时代，尽情地挥霍着土地、资源、纳税人的钱。看看要建的央视大楼，用十分之一的钱就可以建同样功能的建筑，它看上去极现代，但不具有现代建筑的本质……”
茨威格曾为专家下过定义：由于职业关系，应对所有超出常规的计划抱不信任态度。俞孔坚的声音恐怕不仅让关心城市建设的人听到了，也让许多普通百姓听到了。这种声音能够如此强劲的理直气壮地发出来，并大面积传开，就是时代的进步。我不相信这对中国当前的“城市化妆运动”或者说“城市的热膨胀”，会没有一点作用。再怎么说，我们的现实也不至于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吧？基于同样的信心，我对这些年来如雨后春笋般的住宅小区也寄予希望，这完全是居民自己管理自己，呈现出一种新型的社会组织形式。当业主们都能管理好自己的小区了，社会和国家的管理也自然会大为改观。到那时无论我们自己还是外国人，大概都不敢再拿中国人的素质说事了。
本版插图选自几米绘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