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天仰望果实

　　陈所巨

　　想不出雪天里能有什么样的果实。仰望高高的树梢，那里除了打着忽哨的北风和冻得发青的树枝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了。但我仍然想象着，仰望着，期待着。太阳升起来，正好挂在树梢上，那就是我仰望之中的果实么？阳光冰一样透明，那种灿烂的明亮格外圣洁。我期待的季节和季节的恩惠为我模拟了庞大的收获，正像睡梦在某种场合模拟岁月的片断。我的仰望带着酸软的疲劳，而且被存在欺骗。而善意的欺骗往往比真实更让人接受。太阳和树，我和庞大的空旷，都被簇拥在某种能够容忍和接受的善意的欺骗之中。我想起来了，有一扇不存在的门总在那里时时刻刻为我而开。

　　阳光歌声一样响亮，鸟鸣阳光一样响亮，流水鸟鸣一样响亮。空旷之中的声音，泥土之中蕴涵已久的声音，生命在冬眠和酣睡中飘逸而出的声音，以及停留在死亡之上依依不舍的声音，构成了一种响亮的韵、寒冷的韵、存在而最容易被人们忽视的韵。没听过这种神出鬼没、摄魂夺魄的交响，但我的心感觉到了。心是音乐的容器，它能够盛得下最庞大的沉默和喧嚣。

　　远山和冰雪让人望而生畏，却又心仪已久。我似乎是在走向它，走向真正的爱情和人生的归宿。爱情和死亡都是最崇高的。

　　水的语言坚硬而锋利，那是没有谎言的地方，那是火焰和灰烬很难驻足的地方，那是我净化自身、脱尽腐朽、婴儿一般再生的地方。

　　寒冷在我的血脉里，像一条山脉中寄生的泉水。

　　鱼群花朵一样盛开在激情和诗歌之中，所有的阴谋和诱饵在这时候失去作用。智慧的人们让泥土站立起来，展示真诚，阻挡可能存在的虚伪。一座积雪的桥，装点岸边的梅花，让寒冷愈加得意忘形。我的冰雪一样灿烂的名片，在角落里被你的真情融化成一摊苦涩。

　　雪落寒江，雪落它乡，雪落在陌生的院落或是心情之上。我说：让我成为花朵吧，让我成为果实吧，让我在心灵里为你留一片仰望的圣洁吧。

　　寒冷在我的血脉里，我是你雪天里仰望的果实吗？

　　扒开厚厚的积雪，就看见芽了。那些雪白的芽，灵魂和诗歌一样美丽，它们是积雪的孩子。漫长的冬天，是积雪呵护着它们的酣梦。啊！我的孩子，神灵和女人也会这样说。女人和神灵其实就是一个概念，他们都是伟大的。我的手有些感觉了，是血让它红润的，是雪让它一尘不染的，是在我胸中旋动着的激情让它洋洋得意的。

　　我的孩子，我竟然也这样说了，那些芽便欢笑起来，渐渐地吐出一丝碧绿。

　　回忆是酸的，那枚青果在潮湿之中保留已久。

　　雪天，鸟和我都容易迷路，也容易饥饿。炊烟缭绕的黄昏，我读着一本唐诗，不经意地看着梅花纷纷走过墙去。静谧是我惟一的可以充饥的食物。有谁能阻止我扪心自问？

　　语言散落在风中，像种子散落在黝黑的土地上。语言借风发芽，种子借土发芽。幻想和艺术的诞生地，我看见一千年的果实金子一样老成持重。播种者，农具的后面，是你和种子苍黑色的家园么？我语言的种子，从心的容器中耨下，冰雪的笑声，河流的笑声，我自己和风的笑声，涌起了一片松软的肥沃。我曾经拥有的高大和英俊，正在空旷中被重新描绘，幻想和艺术在诞生之中，那扇敞开的门渐渐闭合。

　　那些高耸的山峰，举着雪的果实。鹰和星星的栖息之地，拉开了与世俗的距离。啊！崇高，旗帜一样飘扬，山峰一样凛然。当一百个谜团被剖开的时候，智慧就成为人们最宝贵的财富。

　　被光线穿透的洁白和蔚蓝，被梦想穿透的遥远和空旷，被欲望穿透的隐私和谬误，被生命穿透的冷漠和荒凉，都在我的四周，都在我的心域和视野，被人格的光芒照射。果实，一个想象中的星球，在雪天，旋动更加精雕细刻的岁月。

　　在我的仰望之中，在我的等候和期待之中，在冰雪消融的时候，根找到了水，果实找到了依附，理想找到了冬眠的洞穴，虫子找到了产卵的树叶，信仰找到了虔诚，爱情找到了令人窒息的奥秘。悲哀和喜悦同时降临，历史和现实衔接得天衣无缝，长在树干上的眼睛目光炯炯。神灵，或者说阳光中手捧果实的母亲，立在高高的枝头和我的仰望之中。风的欢呼蔓延开来，水的微笑渗入更深的层次，我的欲望像一片越冬的麦地青葱可爱，积雪似乎看到了希望，它将以水的方式进入生命的甜蜜。果实，我们用明亮目光团团包裹的果实啊！那是这个世界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