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妇女史真正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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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颜(特约书评人)

　　宋代，在离我们近千年的时光中，它是沉默的。关于它的所有知识，我们都得自于课本和演义，来自瓷、绘画、书法以及丝织品和宋词。对那个时代，我们除了知道理学的兴盛之外，还知道当时生活着一批享有文学盛名的诗人。以上这些几乎构成了我对宋代的所有记忆。

　　在过往的关于宋代的叙述中，一贯的主角是思想界领袖程颐、朱熹、陈亮、叶适等人，文学界领袖范仲淹、司马光、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人。而《内闱——宋代的婚姻和妇女生活》向读者显示的是，历史书的作者们不应把女性撇在他们讲述的关于宋代的故事之外。她有证据提醒他们注意，历史上所写的这些男人，他们还有母亲、妻子、姐妹和女儿，她们也参与了他们的生活。妇女被视为社会变化范围之外或与历史发展无关的观点显然是错的。受法律和习俗影响，她们虽然很难获得在公开场合出现的机会，但是，这并不能说明她们与历史发展及进程无关。

　　在黑暗中露出模糊的面容

　　宋代的女性及其婚姻生活是《内闱》的叙述重点。在过往的历史书写中，宋代女性群体是面容模糊的一群。在长达三个世纪的宋代中，我们如果抛弃演义以及武侠之类，无法真正知道占人口总数一半的妇女们如何生活，她们怎样在理学兴盛的朝代过完自己的一生。如果一个受过普通历史教育的人，譬如我，想到宋代历史女性人物时，恐怕知道的并不多。李清照？黄道婆？这是两个被正经写入历史课本的女性。当然，如果细想还会想出比如唐琬。这三个女人应该是整个宋代女性的全部了——她们都是著名女性。

　　那些普通女性，她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是否真的生活在后人想像的父权统治下的黑暗中？是否个性被压抑得无法喘息？她们如何与婚前并不熟识的丈夫相处并相伴一生？她们怎么样防止自己被夫家休掉？如何生儿育女，在一个陌生的大家族中慢慢融入？她们怎样对待多情的丈夫——他们通常被法律允许有妾，被允许与家中的婢女发生性关系？

　　面对以上种种生活场景，她们何以安然处之？在离我们远去1000多年的时光，宋代的妇女，是如何处理夫妻关系、家族关系，如何积攒财产，又如何在成为一个寡妇的时候终其一生的呢？

　　“宋代是前所未有的变化的时代，”《内闱》的作者伊沛霞写道，“漫长的中国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宋代妇女特定的角色是妻子，为此她们以长辈的行为为参照，学习有用的技能。她们除了学习家庭手工以及家庭经济的管理技能外，还需要学习个人魅力与修养方面的，甚至是性方面的技能——对于女性来说，展示女性魅力的花样越来越多，包括令人剧痛无比的缠足。它被有身份的女人从女艺人和妓女那里借来，传给自己女儿，以期将来能得到丈夫的宠爱。当我们在几百年后反思缠足之害时，却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缠足的女性在疼痛时是满怀期待与美好憧憬的，而为她裹足的母亲，在流泪的同时充满的既是无奈，亦有希望。

　　在这部著作中，我们看到了众多女性的面容，既有上流阶层的妻子与母亲，也有贫穷人家的女儿，有妾，有婢女，有寡妇。作者从繁复的历史男性叙述中，分析了生活在宋朝的女人们如何积攒嫁妆、争夺财产权、获得丈夫的欢心、成为一个有远见的母亲……做女红，织布，纺纱，养育孩子，面对难产和孩子的早夭，再婚，信佛，面对年轻的小妾……在本书中，这些女人不是以个人，而是以群体形式出现在1000年后的今天。她们并不似我们想像的那样生活在黑暗的历史中。她们的一生，也有着婚姻中的惊喜，有夫妇和谐，有为财产的苦恼，有对丈夫多情的担忧，有为了魅力而不惜忍受痛苦(缠足)。她们，也曾有过明媚阳光的日常生活。

　　不合法律的即兴表演者

　　从本质上讲，宋代女性与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们参与了自身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和历史进程。在这本书中，宋代妇女的生活往往与当时的法律约束不合。在作者看来，妇女在宋代历史里扮演了特定的甚至是长期的角色，即便这个世界似乎构筑了她们的弱势，她们也还是其中非凡的即兴表演者。

　　在《内闱》的序言中，伊沛霞质疑了通常的历史写作。传统的历史写作者，可能对“革命”二字太过情有独钟，一旦涉及革命的原始目标、复述传统时期的女性命运，通常会以灰暗的底子为历史书写的开头。这其实是错的，为了讨论的便捷而把对象简单化。基于这一对通常的历史书写的认识，作者说，她努力呈现一幅更复杂微妙的早期女性地位的画面，因为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前提：中国的家庭无缘无故地被撇在历史之外，不受国家、经济、宗教或文化等因素发展的影响。

　　这本书的焦点集中于婚姻而非家庭。作者认为，把婚姻作为中心问题，可以更多地从女性视角认识家庭生活。婚姻意味着很多，比如是一系列仪式，是一个对人和物品有决定权的法律系统，是与其他家庭建立姻亲关系的途径，是系列的社会性别角色，是性的同盟，也是为人父母、把个人变成家庭成员的基础。同时，婚姻也是一系列矛盾、含糊不清的多种观念和形象的文化框架。可是，千年以来留给我们的资料支离破碎，而关于妇女的自述少而又少。但作者还是克服了巨大困难，研究了法律、中医、绘画、文学、历史等领域里的相关资料，她对史实精辟的分析使得重述宋代妇女史成为可能，这对于一个美国学者殊为不易。

　　本书令人记忆尤深的地方，在于作者深刻意识到了所述对象的阶级复杂性。比如关于美德的理解，关于内外各处、男女异群的原则，更可见于精英阶级家庭。女人与女人出身的不同使她们的婚姻也变得不同，女人的行为和阶级地位之间的联系也变得具有双重效果，因为嫁妆的原因：一部分女人成为家庭里更大的财产，而另一部分女人却变成家里的负担。

　　疏离当代女性主义观点

　　这本书中对于妾的描述也很有意思。从传统的理解上说，妾的形象是多重的，她们的地位低贱，同时又有女性魅力。在《内闱》中，宋代的妾可以买，可以卖，可以租，可以在男人中交换，可以招待客人，当然也会受到男人的宠爱。彼时的女人，每一个人都知道女人得依靠男人，她们的幸福完全取决于运气。纳妾用极端的方式证明了这一点。虽然作者把妾倾向于描述成一个牺牲品，但她也指出，当时的女子可能认为这种方式不失为一种选择。不幸境遇中的女孩子肯定看到妈妈被生活累坏了，“对她们来说，过上舒服日子的一线希望也要比铁定过沉闷困苦的生活更有吸引力”。

　　这本书不仅摒弃了常规的历史观点和叙述，也对流行的当代女性主义观点做了有益的疏离。历史学家的客观态度在这本书中得到了一个较好的体现。虽然历史资料证明，妇女欢迎对她们开放的社会，同时，也顺应或抵制那些回应她们的机会。但是，妇女的主动参与对社会形成的总体冲击，不应该被估计过高。在书中已经论及的几个领域，没有女人自觉地反抗男人既得利益和欲望的迹象。

　　涉及女性、性欲和婚姻的文化母体思想经常通过意思含糊的意象，用片片断断的方式表达出来，这可能有违中国社会理性化与道德化的观念。实际上，面对历史，面对文化，我们需要一个可以跨越并包容两种表达的思想框架，一种是言之凿凿、清晰明确、道德化理性化的思想，另一种是必须表达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模棱两可的想法——这是该书作者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理解。最好的妇女史并不仅仅告诉我们历史上的女人；妇女史带动我们对历史和历史进程的重新理解——至少它让我们有一种质疑。换句话说，我们在思考过女人在历史的哪里之后，我们看历史和文化的角度可能就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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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闱——宋代的婚姻和妇女生活》，(美)伊沛霞著，胡志宏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5月版，定价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