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 |
---|
http://www.sina.com.cn 2004年12月30日09:41 今晚报 |
坐在观众席里,第一次听一个美国人朗诵我翻译成英文的诗,那是1986年年初,在纽约一个诗歌协会的朗诵会上,观众大约有四十多人。我那几首被朗诵的诗歌中,有一首是1976年初我在北京写的,那一年的中国历史正在酝酿许多不同的标点符号。 我坐在观众席里,思路则在十年前的1976年:那年我21岁,并没有政治上太多的预见,倒是很希望有艳遇,需要一个异性的安慰和感情上的依赖。那时候的我觉得生活很灰暗,每天在工厂上班也很累,惟一努力的就是阅读文学书,文学书看了好几十本,但是艳遇就是没有发生。所以全是在想像中发生着,这种情况看来是培养了我以后写小说的时候特别能编故事。 我回忆起1976年6月有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在工厂宿舍大楼后面背阴的地方看见了十几个长在朽木上的蘑菇,就采了下来,洗了洗放在一个瓷盆里,中午我跑到工厂的食堂让我熟悉的一个厨师炒了一下,厨师说这种蘑菇不好吃,有一股木头的腥味,将就着吃吧。我一边嚼一边感觉它的味道,虽然有木头的腥味,但厨师是为我放了一些花生油和大蒜炒出来的,我更多的是在感觉花生油的味道。蘑菇为什么长在背阴的地方呢?在当时一切都赞美阳光并用阳光来象征一切美好的东西时,蘑菇就很自然地只能象征阴暗的东西,而且没有阳光才生长的东西有点像出身不好的人。当时出身好的人是:工农兵的孩子们。因为他们的父母亲是无产阶级。可是知识分子也没有财产呀,可能因为他们家里有各种的书,不是红宝书。书就是财产,有财产就是有产阶级,就是无产阶级的敌人。 蘑菇吃完了,开始在体内消化,居然消化出一首诗来,这是我自己没有料到的。后来我的一个朋友说,这首诗的象征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确实很准确,他还说幸好这首诗你是锁在抽屉里面的,要是让别人看到,然后告发到党委书记那里去,你可能真要到监狱的阴暗处境里去蘑菇了。 蘑菇:谁能说服自己/在阴暗的处境里/生命不见了/尽管是背着光/朽木怀了孕 当时中国社会任何表面上的东西全处在红太阳的照耀下,内在是没有的,因为内在被阉割掉了。而且出身不好的人不能参加许多“光荣”的任务与活动,还要时常写检查谈自己对家庭和祖先们反动思想的最新认识。这首诗显然是象征这样的人尽管被不公平地对待,也就是没有“阳光”的照耀,但他们依然用顽强的生命在被称为朽木的家庭背景下生长出来。 朗诵会之后有一个会讲中文的美国人,与我谈到了这首诗。 她说:“这首诗是不是应该理解成腐朽的资产阶级在没有阳光的处境里面也能生长?因为“文革”期间朽木代表了腐朽的资产阶级?” 她的这一提问让我一愣,这是另一种理解方式,但我还是告诉她,当时在中国早就没有了个人财产,一切都是国家和政府的,甚至人也不是你自己的。所以朽木是应该指所有被剥夺了正当做人权力的人们,他们的处境很灰暗,但他们还在思考和努力生活。 她说:“有一种说法你有没有听说过?就是说,个人财产既然都是政府的,那么政府具有这么大的资产,政府就是资产阶级,所以说中国当时的运动不是反对资产阶级,是彻底转移资产的运动。” 她的这一说法又让我一愣。我说你说得很有意思,让我觉得思考无止境,思考让人享受对生活与生命的理解,会发现许多新天地。 她还对我说:“你知道吗?有许多蘑菇都是有毒的,人吃了会中毒甚至死亡。当然我知道你诗中的蘑菇不是毒蘑菇。但是没有你那种生活背景的阅读者,比如今天来听诗歌朗诵会的美国人中,就可能会把阴暗和有毒联想到一起。” 我马上问她,如果把阴暗与有毒联想到一起,这首诗会产生什么效果呢? 她回答说:“我也还没有仔细想过,但是最起码没有读懂你的本意,这就是我在刚才朗诵会上想到的:我的这些没有去过中国,并且对中国当时情况不了解的同胞将会如何理解你的一些诗歌。而我,去过中国几次,并且在写这方面的专题文章。” 她的一番话让我了解到文化上的差异和生活背景的不同,就会造成对词语的理解不同。为此我更相信理解我的作品的人们只能在国内,国外不是说没有,但他们必须多多少少要有一些有关中国的关键性的知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