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总结

　　杨格宁

　　干我们这一行积累比产出重要。我看自己以前发表的东西，吓得不轻，简直是一钱不值，无怪乎里尔克成名后甚悔少作，他不允许再出版那些诗集。不提令我羞愧的个人创作，还是谈谈个人阅读———

　　今年的收科之作是《骑兵军》，作者伊萨克·巴别尔。我觉得他太太很漂亮，但我先生不以为然，他说不漂亮，还奇怪我怎么会喜欢这样骨子里透着冷漠的女人。《骑兵军》在前苏联被禁多年，拿这点来作噱头没必要，因为阅读的人多是行内人士。莫言就看了，在报上蜻蜓点水讲了点不知所云的东西。我的看法是作者富于才华，但决不是什么天才之作，只是微型小说这种形式在二十一世纪有价值，因为某手机小说的订户已突破两万，这种写作方法还有潜力可挖。

　　《新京报》请了些人来谈他们自己的阅读，有超过两成的人推荐黄仁宇、南怀瑾，有三成的抬出哈耶克、波普尔、以赛亚·伯林，前者是“信息杂家”，后面这些则思想家、哲学家都算不上。好像学者也变偶像，比如我们的季羡林。因为这些热门鬼佬都被维根斯坦或明或暗批过，也因为我读过并理解的为数不多的维根斯坦——我认为他是个圣人——所以“只读圣贤书”，因为此生有涯。

　　《新京报》请来的人中有两个南方的熟人———沈宏非和李公明，沈氏写食谱的，他说他还用了什么意识流、蒙太奇，有他讲的那么玄吗？我看还不如梁实秋先生的卫生，他像一个得了肝炎的饕餮客，文字都渗着贪馋相。李氏我见过人，我见的时候他已半醉了，姿态不太受控制，大谈意识形态政体什么的，语言像冒啤酒泡泡，他的专业是画画。对于创作他们可耻地显得没有敬畏，我说画画的我只在电视上见过杨飞云，他们中不知哪一个接口：“哦，那你发达了，他现在连张手纸都值钱。”

　　我和先生一起看那档电视节目时，先是杨飞云的妻子（他唯一的模特）讲话，我说：“杨飞云怎么喜欢这样的女人？”先生想了想：“画家都喜欢这张脸，不俗，不是漂亮，是不俗，也就是说不现实，本身就是画出来的，这种状态很难得，像露珠凝在树叶上的感觉，不容易。”后来杨飞云自己现身讲话，就是朴朴实实的一个人。

　　看来任何成绩都有赖人的道德质量，所以他们读什么书我都没问，因为“告诉我你看什么书，我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人都知道了，书肯定不怎么样。

　　我今年最大的发现是蒲宁，他晚年的小说几乎全是爱情小说，看得我心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写下自己的作为回应。当然是一场空，我还太幼稚。我这几年经常时不时拿出来读的是《青年艺术家肖像》，我还是独爱乔伊斯，现在他那4本销量为零的书成为全世界写文章的人的圣经，我就见到韩国七十年代的某女作家引用。还有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因为我经常是个恋人状态，好像病人随身携带《自救大全》。我建议出版机构少出拼盘，我不介意以一个作家的巅峰之作作为评价他的标准，比如艾萨克·辛格的《卢布林的魔术师》，他是一流的，但他往后的《冤家，一个爱情故事》就掉到三流了，所以出版社真的只要挑代表作就足矣，“无论多大的名气，他成功的画也只有几件”———杜尚这句针对画家的话对作家也适用。

　　还是回到自己的创作上来吧——这几年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说不出来的幸福，也许点石成金的时刻即将来到，我多么自豪可以成为伟大文学传统的继承者。过去说拉美文学爆炸，那是多少人在写才成就的。我相信再过一百年，华语文学也会有它的爆炸，我很乐于成为其中一条反应链。

　　12月22日，北京下了第一场雪，我住在一个像汽车旅馆的公寓。雪不停地下，中午，对面工地停工，寂寂无声，我好像站在了世界的尽头，恨不得和风雪一同消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