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居

　　山是名山，叫九华山。

　　山上有寺、有佛、有僧、有尼；有跪跪拜拜的善男信女；有闻名而至、进进出出的游客。寺与寺之间遂成街市，理佛用的香表、普及教义的经文图册，并及当地产的木耳、干笋、蘑菇之类的各色土产，把街市涂得五彩缤纷，塞得密密匝匝。寺里的钟声、鼓声、诵经的歌声衬托着寺外的喊声、叫声、笑声；袅袅的香火之气，搅拌着食摊上烟火之气，让曾经寂寥清静的佛国，成了万丈红尘裹挟着的热闹市场。

　　居是幽居，自然不能在山上。

　　越山而过，车行十多分钟，绕山而下，至一径竹林山路。当地人新劈一段坦途，备了电瓶车再去谷底。下了电瓶车，前行百步穿一片疏朗竹林，豁然一片白墙灰瓦的农舍，便是居处———闵公村。

　　村是小山庄，传说却很古老。以至于让人相信，先有闵公山村，后有九华佛寺。闵公者，传说中九华山之地主，义人也。一日，有游僧来访，说是要讨一块地，敬佛立寺。闵公说：“要多大地方？”僧人说：“只一袈裟即可！”闵公慨然应允。谁知那袈裟飞起，展开来竟铺天盖地，覆盖了整整一座山头。这山便是如今古寺森然的九华山。据说，闵公父子被佛力感动，后来也先后出了家。如今的闵公村，一户闵姓人家都不曾有了，便是证明。

　　进村已是掌灯时分，四围山势俨然桶壁，更兼竹封松锁，晃晃然只觉有巨物摇曳。唧唧鸟语，已在林深处轻道着晚安。远处有泉声依旧淙淙，只不知水流藏在何方。先前，耳朵里塞满的尘世之声，此刻已被掏空一半，听觉似乎突然变得敏感而灵动。抬头看天，摇摇欲坠的几粒星子与山顶庙宇里的长明夜灯，闪闪对语，说些只有佛家僧人听得懂的密语。

　　晚餐尽是农家土菜，无非是些林下树上池中生长之鲜物，泉水煎煮，土法烹饪，那滋味一下子激活疲惫的味蕾，一时间只觉腹满胃饱。农村床铺松软温暖，一宿无梦，一睁眼竟想不起身在异乡。

　　清晨是被跳上窗台的山雀子唤醒的。披衣出外，先被清气冲个趔趄。湿湿空气里，浸泡着竹的淡香、松的浓香、各种花草说不上的杂香，细一品味，又尤以桂花的奇香为烈。时在九月，屋外短墙上茑萝细密的羽叶间缀满星一般的点点红朵。循香远去，正有一树桂花开得满枝满条，整个山村如泡在花香的酒里。

　　舍前一池清水。一管水筒从山涧引来泉水，叮咚不息。几尾肥鱼，追着水花摇摆银鳞。只待饭时，就会跃上餐桌。

　　踏卵石铺就的小径，信步而行，一级级石阶，引你盘山而下。两边的茶树，已将鲜嫩的早茶献出，老枝和野草们疯长了一个夏季后，正期待着秋天的到来。断崖上时有丝丝缕缕的植物根系垂下，偶尔也有一两株手臂粗细的青竹被风吹倒横在面前。转过一轮早先舂米用的水车，草丛里的水流便欢叫着、嬉笑着把你引向溪边。

　　溪叫“龙溪”。是潜龙在谷，还是涨水时声如龙吼而得名？不得而知。山溪间拥挤着各类石头，一路看过去，如屋、如桌、如狮、如虎，亦有如犬蹲羊卧的，相互衬托、压挤、追逐、对视；有棱有角的，如刀砍斧劈；光滑浑圆的，又似水洗风磨。不知石自何处而来，亦不知搬动这些石头，水涨水落其几千百年。

　　正是秋旱，一脉细流，从那些石的腋下、胯下、脚下，穿隙而过，叮叮咚咚，呜呜咽咽，哗哗啦啦，时而如莽汉狂吼，时而如少女私语，时而如老妇絮叨，时而又如童子朗笑。水声伴你一路，竟不知疲，不思返。

　　村人说：神在山顶，仙在谷底。

　　在山顶，人须仰视；欲亲近，则须跋涉。仰视，会生出种种崇敬；跋涉，要忍受万般辛劳。敬畏与跋涉，难免忍受各类戒律的束缚，压制自己的天性。自由，自然是在山底，你尽可以随风、随流、随节令时势，幻化成花草竹木，或顽石清流。可振翼而起，亦可起步踏尘，坐、卧、行、思，一切随意。岂非仙乎？这是我的理解。

　　山居数日，原以为不再思家，谁知一日忽想回去，去那车水马龙的闹市，去那纷争不已的万丈红尘。这才晓得，所谓六根清净、超然物外，其实不易。于是，打点行李，说要去了。回头再看那山间景物，俱失先前灵性。石是顽石，竹是痴竹，松是愚松，水是止水。心知不是我厌了山，却是山厌了我。噫，俗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