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孔乙己》有一个细节，孔乙己被打折了腿之后，坐在一个蒲团上用手走到了咸亨酒店，两手满是泥。一般人对这个细节不会太在意，我却记得牢牢的，因为我是先见到这种实际的情形，而后读到小说里这个细节的。“不谋而合”。我记得是上初中，新课文照例是由语文老师先读一遍，当我们的女老师在上面读的时候，我在下面也认真地看着课文。当她读到《孔乙己》这一细节的时候，我给惊呆了。盯着书眼前一片模糊，几乎不敢相信这段文字，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完全相同的一幕。
那是在1958年大跃进的秋天，天气已经很冷了，我在公共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就像咸亨酒店的那个小伙计一样，忽然听到来自地下的一声哀求，低头一看，是我们家的邻居老太太王大嬷嬷，她如孔乙己一样，坐在一个蒲团上，蒲团是用一根布条儿挂在脖子上。（这点与鲁迅小说里的孔乙己不同，他是用草绳挂在脖子上的）她求我给她把那个泥盆递进食堂窗口里去。就如那个小伙计看到的一样，两手满是泥。她也是用手走来的。当然她不是被人打折了腿，她是被公社的牛给顶倒摔折的。她家里只有一个老伴儿，偏偏那老头子又瘫在炕上，当时村里所有的人都必须吃公共食堂，家里的锅都砸烂大炼钢铁去了，她就只能用手走着到公共食堂来打饭。人都说孩子最有同情心，其实那错了，孩子有时最没有同情心，我当时很厌恶，虽然我们是最近的邻居。那时候全国大炼钢铁，人民意气风发，到处红旗飘扬，我觉得她是有意弄出个可怜相来。今天来想，她是实在没有办法。
在读到鲁迅这篇小说的这一细节的时候，离那个很冷的秋天已经过去四年了，我忽然把那件事回忆得一清二楚。那情景跟小说里竟然是一模一样。我简直大吃了一惊。
腿折了用手走路，必须是这个人穷得连根拐杖都置不起；用拐杖比用手要强十倍。他没有亲人，否则用不着他出外。而坐在蒲团上这一巧合，就是因为没有比蒲团更合适的用具。断了的腿当你用手走路的时候，它不但不能起辅助作用，而且成了累赘，拖在地下显然不行，必须把它吊起来。如果你用一块破布兜起来不行，布没有刚度，太软，而且也容易磨破。用木板也不好，太硬，而且不是那么容易给拴住吊起来的。所以，蒲团最合适。所以，当一个人折了腿而又必须外出时，他只有用手走，也只有用蒲团，这是最佳选择。
这就是大师，他的小说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
如果是一般作者，当他写孔乙己被打折了腿又出现在咸亨酒店的时候，一定是在地下爬着去的，这是最容易想到的。而且这样更容易引起同情。我们在许多电视剧里都看到类似的场景，一个断了腿的人在地下爬着，身后拖着一道痕迹。实际上，如果你当真断了腿，你爬一下就会发现，这是最不可取的。速度太慢。如果到咸亨酒店有两千米，足够孔乙己爬上一天的。如果是一个高明的作者，他会写孔乙己简单地用一根草绳把腿给挂在脖子上，不是爬而是用手走，这样就快多了。如果他能想到在下面垫上一个蒲团他就是大师了。大师和一般作家之差就是一个蒲团的差别。就是因为孔乙己下面有了这样一个蒲团，于是在将近一百年之后，在北方一个小镇，一个和当年咸亨酒店小伙计差不多的孩子，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一幕。当他读到这篇小说的时候，他感到了惊心动魄的震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