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旧事

　　李　耕

　　烟雨朦胧中的上清宫遗址，水岩小庙与盘旋相通的石径、栈道，以及围绕这些景观曾有过的若干情节，全都是种种回忆中的烟雨旧事了。朦胧旧事，大都已恍若梦境，清晰的，大概只剩下烟雨朦胧中的上清小街，小街瓦檐搭瓦檐的破旧店铺，沿河一边店铺的伸入泸溪河水中的吊脚楼以及泸溪边苍古香樟、老枫、苦楝、银杏、乌桕与天师府的厚厚的红墙。朦胧烟雨中的小街，原有三家小小的中药铺，三家中药铺中，有我曾相识的三位中药铺的女儿。记得其中的具有侠女心肠又不无艳丽之色的一位，当我困窘失意之时，她私下求我做她家小药铺的伙计，在上清这青山秀水间，为我构思了一种既实实在在又颇觉浪漫的生涯。三十年后，我有机会去西南参加一次笔会，在鹰潭转车，曾于烟雨朦胧中乘车匆匆去了一趟上清小街。我撑着小伞在小街寻找这三家小小的中药铺。小街来来往往的小花伞，以惊异的目光注视着我的寻寻觅觅。我问过几位摆摊的老人，才知这三家小中药铺早已不在了，这三位中药铺的女儿，也都漂泊异乡，死的死，寡的寡，而那位曾同情(或爱慕)过我的“侠女”，却在颠簸的岁月中，一嫁再嫁，最后以“娼妇”之诬死于非命。这一件件烟雨中的旧事，其印迹有的清晰，有的只剩下一点难辨其委曲的浅浅的印象了。

　　朦胧烟雨中的天师府的高墙与宫殿式的庭院以及围墙内的奇树异石，烟雨朦胧中往日天主堂高耸的钟楼及教堂中弥撒时的钟声，还有教堂圣母画像的肃穆与安祥的神态，留给我的印象虽未完全淡去，但不知何种缘由，其种种印象总难掩盖或淡释我对中药铺这三位女儿的缅怀。若干年前，我参加“三山笔会”(武夷山，三清山，龙虎山)，又顺路去看了一次上清小街并与小街吊脚楼上“醉仙楼”老板相识。老板既是生意中人又是知名的“上清通”，于是我们面对泸溪碧波、水波上的鹭鸶排及黛色远山上飘去的几朵白云，彼此从从容容对酌了起来。三杯白酒下肚，从上清古人逸事(夏言与严嵩之斗)、天师传闻(与狐仙之恋)到上清女子的秀丽容颜及风流韵事(圹湾竹篮花桥的伞，上清女子不用拣)，从旧时天主堂内一对冲破教规而相恋、被发觉后私奔的神父与修女，再谈到我曾相识的三位小中药铺女儿的命运。

　　我问：“上清宫大门右侧的那家小面馆还在吗？”

　　答曰：“还在的！”

　　我又问：“五十年前那位二十余岁的女店主还在吗？”

　　答曰：“还在的！”

　　我呼的一声在摇晃中站立了起来：“老夫今日要去看看这位‘面条西施’，五十年前的一碗面，二角五分，我却昏昏然给了她二元五角，有老账未清呢！”

　　烟雨朦胧中，我们来到面馆门前，我抹净眼睫边的朦胧雨水，一看店内，不觉为之痴呆：这位“面条西施”岂止是还在，而且依旧窈窕多姿，春风满面，依旧是二十余岁的“面条西施”。

　　我喊道：“韶华永驻，别来无恙，山水依旧，人未老也！”

　　“醉仙楼”主比我清醒(毕竟是开酒楼的酒鬼)，一看我神智恍惚，是大醉模样，便拍了拍我的肩：“那，是‘面条西施’女儿的女儿！”

　　这时(大的冷雨浇在我发热的脑门上)，我才回过神来，并默默为自己冷笑：数十年朦胧烟雨过去，竟在一瞬之间。我，不禁长声一叹：“老夫老矣！老夫老矣！”

　　烟雨朦胧，朦胧小街，在烟烟雨雨中，在跌跌撞撞的一路归途中，只觉小花伞下的少女，一个个都是小药铺的女儿，上清小街的店铺，都是小药铺女儿的小药铺。

　　图：

　　秋山清远高荐　杨涛　石峰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