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豪
七十二行，篾匠排行何处？不大清楚。人们的印象中，那是一个很寂寞的行当。昔日乡下念不起书的穷孩子，学木匠的多，而学箍桶、篾匠的少，学编蓑衣、阉猪的更少。然而，小时候，我却很喜欢篾匠。
闽北老家的竹子多，铺天盖地一派深深浅浅的绿，让人仿佛终日沉醉在梦一样迷人的氛围里。山里的阳光，被密密匝匝的树叶滤过，于是，就变得有点迷离和浪漫起来。篾匠的工场，一般选在村庄的宗祠里。乡下人向来对祖宗顶礼膜拜、诚惶诚恐，不管怎样穷，宗祠是一定盖得不乏庄严乃至巍峨的。我的老家，沈氏为大姓，宗祠更是堂皇，宫殿式的建筑，里面有天井，长着两棵百年的桂花树，郁郁葱葱，苍凉之余，洋溢着些许神秘的色彩。总体的格局，分上下两个部分，上厅较高，合抱的木柱子，久经岁月，早已满目沧桑，烟尘缭绕的祖宗牌，堆满了供台。下厅是空的，偶有戏班子下乡，正好可以搭一个宽敞的戏台。在那里，不知上演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戏剧，遗落了乡亲们无数的欢笑和眼泪。平时，宗祠空空荡荡，便成了篾匠可以大显身手的地方。
碧绿的竹子，是刚从村后的竹林中砍下来的，还挂着早上清凉的露水。破竹，是篾匠的绝技，一丈多长的毛竹，一头顶在桂花树的底部，一头搁在篾匠的肩上，只见篾匠用锋利的篾刀，轻轻地一劈，大碗般粗的毛竹，就被劈开了一道口子，然后，用刀一搅，啪地一声脆响，裂开了近米长。此时，放下刀，一双铁钳似的手，抓住裂开口子的毛竹一抖，泼啪啪一串悦耳的爆响，一根毛竹就被劈成两半了。篾匠劈毛竹，就像老店里的布匠撕布一样，那种潇洒、利索，让小时候的我，为之倾倒！
篾匠的手艺，很讲究精致二字。闽北的冬天冷，山民有烤火笼的习惯。里面是一个陶质的钵子，用来放置火炭等一类可取暖的能源，外面便是篾匠编织的竹笼，大、小、高、矮，因人而异。可提，可放，还可以把脚架在上面，堪称是很有实用价值的艺术品。看篾匠编火笼，是一种美的享受。倚着一个小陶钵，一双手灵动地跳跃着，细细的篾丝，柔软得很，写意得很，转眼间，便幻出了火笼的雏型。我特别注意篾匠的眼睛，奇怪，总是眯着，让人觉得有点漫不经心，细细一看，又仿佛是沉醉其中，是依稀看到了乡亲们暖洋洋的神态么？还是将劳作化成了艺术的享受？
闽北的竹席，不是北方人炕上用的那种小席子，而是晒谷子用的大席。长约四、五米，宽有二、三米，卷起来像个大炮筒，足有几十公斤重。因此，编竹席可不像做火笼那么简单。选料同样是讲究的，毛竹须去皮、去黄，只取中间一层最富有柔软感的竹心，剖成薄薄的篾片。半分宽，却有一丈多长，新剖出来的蔑片黄里透青，飘溢出幽幽的竹香，就像深山中的飘逸的岚影，让人悠悠欲醉。编一领竹席，恰似完成一项艰巨的工程，它需要耐得住冷清、单调、枯燥。古老的宗祠里寂静无声，老祖宗享尽朝拜，昏昏睡去了。天有些阴，是桂花树的叶子绿得太浓？还是晚起的太阳，又躲进云层里打瞌睡去了？弄不清。开始，篾匠蹲在地上，先编出蒲团般大的一片竹席，然后，就一屁股坐下来，悄然编织开去。编进平凡还有点百无聊赖的岁月，编进乡间农家的清贫、淡泊、期望，也编进篾匠默默无闻近似平庸的生涯。日影西斜，篾匠仍在编织、编织，天昏地暗也罢，阳光明媚也罢，漫长时间的反复劳作，使人很容易进入一种接近下意识的状态。十个篾匠九个有点驼背，我想，十有八九是因为编竹席酿成的。成天伏在地上编竹席，弯腰、曲背，怎能不驼呢？农民的汗水落入土里，篾匠的汗水却是熬尽在丝丝缕缕交织的竹席里。编一领竹席，少则三天，多则四、五天，耐得了难忍的寂寞还是不够的，还要有非凡的耐心、毅力甚至超然物外的那么一种境界。篾匠的话很少，或许，绝大多数都编进冰凉光滑的竹席中了。老家的乡亲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遗憾的是，篾匠吃了多少苦，他们自己心里知道，但他们距人上人远矣！世上的事，不如人意者八九，一生几乎都在艰辛编织中耗去青春、生命的篾匠，或许深深体味其中的况味，只能用缄默表达自己的感受吧。不过，我想，只要田里还长谷子，篾匠就是不可少的，存在的本身就是价值。芸芸众生，尽管卑微，但有一席之地，足矣！
借一笺方寸，向篾匠以及所有普通的劳动者致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