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宜顺来

　　从釜山到东莱,真就是一步之遥,就只在举手投足之间。

　　釜山是韩国最大的港口。那种繁忙,有序的或无序的,节律的和散漫的繁忙,会使每一个生活在或逗留在釜山的人,忘却了自己的年龄,忘却了岁月。

　　东莱在釜山东北面,依然临海。海水是淡淡的蓝色,令我立即想到江南水乡的那种可以放到心里去品味的宁静,伴着安适与悠闲的宁静。

　　到东莱去,只为去吃一碗中国的阳春面。背井离乡的人,对祖国对家乡的那份依恋,真就像魂魄附体一样,一刻也离别不得的。汉城大学的金予哲教授是个中国通,日伪时期在长春工作过好些年,会说地道的东北话,能把颜柳欧赵也分得明明白白。从汉城到光州到各地,有他一路作伴,我就左右逢源,十分惬意。

　　其实,他并没有怂恿我,让我为一碗阳春面专程到东莱。只因为他的一句话,让我要故意去接受怂恿一样一定要到东莱。甚而是迫不及待的。

　　金教授说,有一个中国的老婆婆在东莱开了一间小小的面店,卖阳春面。几十年不变的风味,是不是……不容分说,我催他赶快上路。

　　车在可以看到海,还闻到了海腥味的路边停下,金教授指着石阶下面的一间小屋说:“就是那里了。”我顺眼望去,小屋端头的墙上写了大大的“阳春面”三个字,有些驳蚀,显然是有了岁月。在祖国旅行,我应当看到过太多的“阳春面”,应当是漫不经心的,应当没留下记忆。可是在釜山,在东莱见到“阳春面”,你一定会和我一样,按不住心的狂跳,像见到了苦恋的情人。

　　婆婆就在店里,她热情地招呼我落座。纯粹的韩语,装束上也俨然的韩国老婆婆。“老人家,您是中国人?”我小心翼翼又直截了当地问。

　　婆婆为我这句地道的北京话一下子惊醒了,竟张开了嘴一时没有说出话来。直到呼呼了几声之后,才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连连的说:“是,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延吉的,地地道道的!”就像她身体里流淌的中国血,突然又把心里的那扇中国门一下子撞开了,她嘴里的话,才迅速从釜山海面回到了东北平原。

　　金教授进来亲热地和婆婆打招呼,东北话夹着韩国语,这种独特的方式,鲜明地反映了他们相似的,中国的与韩国的,相同的与不同的人生经历。我们在靠海一面的窗前坐下,我才注意到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如我家厨房里和中国许多的大城小镇里都能闻到的那种诱人的,会令你食欲大增的香味,很中国。

　　小店真是小,挤挤凑凑,放了四张小方桌。桌子也很中国,桌面下四条横枋联系了四条直腿,不论在中国北方或是南方,随处可见的那种方桌。婆婆端了菜来,见我对方桌愣神,亲切地说:“我告诉木匠做的,东北老家的那种,结实,好收拾,几十年了,还挺好的。”

　　桌面上水磨油渍,年月时久,光滑得显皮显肉的,像赋予了生命。

　　金教授在一边说:“这几张方桌,都与我相识几十年了,像是老朋友一样。”

　　“是哇,金先生是常客,也是稀客,贵客,这几十年里,也来过几十次的?墙上的阳春面三个字,就是请金先生写的,又重新漆过若干回了。”婆婆记忆力很好,几十年的事,几句话说来,像发生在几天里。

　　那“阳春面”三个字,颇具秦风汉骨。

　　我感慨他们这种舒缓而悠长的主顾关系,也感慨他们这种坚韧而绵长的乡亲关系,特殊而特别。人间的真情,是什么也阻隔不了的。

　　婆婆从小在延吉农村长大。十七岁时认识了东莱人李顺吉。李顺吉是日本军队招到中国去修铁路的,两人一见倾心。铁路没修完,日本军队招李顺吉当了兵,婆婆就回到东莱李顺吉的家乡。日本投降后,李顺吉回到东莱。生了个儿子,不久李顺吉就暴病死去,说是在战争中受了核辐射。婆婆靠着“阳春面”养儿子。

　　婆婆用一只方木盘托来两碗香气扑鼻的阳春面。

　　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阳春面,阳春面里的阳春白雪!它染浓了我的思乡情,染透了我的中国心。我看到一个中国人,是怎样守候着心中的那份中国情去生活,无论在地球的哪个角落。

　　婆婆说,只请我写四个中国字,说得非常的慎重。

　　我给婆婆写下了“风宜顺来”四个字。

　　金教授说,他与婆婆相识了几十年,婆婆对他讲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天对我讲的多。顿时,我感受到一种殊荣,也充满了骄傲。这些都是婆婆给我的。

　　作者：肖体智　来源：金黔在线—贵州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