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浪漫的爱情

　　孙绍振

　　每逢她走过我的面前，看着她已经花白了的头发，却剪得短短的，短得像小男孩。正是这短发，让我想起她年轻时代的故事。

　　上世纪50年代初期，年轻的共和国的儿女们都沉浸在革命浪漫主义的激情之中。才十四五岁的她，最向往的就是把短发塞进军帽里，奔走在战火纷飞的疆场上。

　　如今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当年哪来那么大胆子，一个人就去找部队了。那支前进的部队缠不过她，只好给她戴上一顶特大的军帽，才把她那一头秀发遮掩住了。

　　在后来的几年中，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出落得十分灵秀了。这并不奇怪，战争是男人的事业，进入部队就意味着性别的中止。在没有差别的军帽和制服中，所有的人都是中性的。

　　有一天，一个敬爱的前辈来找她谈话了。谈的是工作、学习、理想的追求，他们谈得非常好、非常投机，以至于她所喜爱的当窗明月的清辉都忘了去欣赏。在谈话快结束的时候，那位前辈似乎顺便问起她要不要有个亲密的战友，以便“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她当然同意了。前辈告诉她，同一个部门的一个年轻的干事，愿意和她作这样的朋友。于是相约：每逢星期六的傍晚，她和他去谈理想和追求，当然还有工作中的欢乐和苦恼。

　　一年以后，那个前辈来找她谈话，说不久以后，那个干事要调到另外一个城市去工作，她的工作也要相应调动。她诧异了，她愤怒了。为什么她要随他调动呢？这不是太莫名其妙了吗？

　　她终于意识到她和他已经属于她还没有来得及想到的那种关系了。她觉得受了侮辱，于是哭了。她是那么委屈，甚至对那个干事十分恼火。

　　然而一想到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每逢星期六，她只能一个人度过了，她就哭得更厉害了。她索性痛痛快快哭了一夜。第二天，去找那个前辈，表示愿和那个干事一起调动。

　　后来他们自然是结了婚。从50年代到今天，她一直随着他一次次的调动，从浙东平原，到中原大地，从武夷山下，到闽江之畔，自然，他们也共同经受了文化大革命的浩劫的考验。

　　在她的丈夫几年前接受了癌症的治疗以后，我看到他们仍然保持着青春时代“互相帮助”的习惯，双双漫步，不过已不是在周末的黄昏，而在宁静的早晨，风雨无阻地陪他去公园做气功。每逢我默默注视他们蹒跚地走向公园的时候，都不禁驻足，对那40年的生命历程，却讲不出什么故事。也许爱情并不一定轰轰烈烈地浪漫，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拥有灵魂的同盟。

　　他的文化水平并不高，但是，曾经担任过相当高的行政领导职务，而她是一个天赋非常高的女孩子，60年代从大学毕业，这以后的数十年，他们的精神世界产生过错位吗？如果有，他们是怎么磨合的？他们吵过架吗？有过危机吗？在心灵深处有动摇过吗？这一切也许都曾经发生过，也许连脸都没有红过？

　　这一切没有人想过，当然也没有人敢于问过。他们都老了，退休多年了，所有关于他们的故事，只能让他们自己回想了。

　　对于这个世界，是一种损失？还是必要的淘汰？如果把所有这类的故事都写成书，这个世界的书是不是太多了？如果都写下来，不必出版，只是像司马迁那样，藏诸名山，传诸后世，也许在1000年后，成为研究20世纪50年代中国大陆婚姻状况的重要文献。然而，这除了成全一位博士的学位论文，对那个时代的人们又有多大意义呢？

　　本版插图／张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