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实
读吴尔夫夫人的随笔，让人想起一个古老的命题：男人和女人分属于两个物种。进而推论出：男人和女人的差别或许比人和动物的差别还要大。
到《普通读者》出版时，43岁的吴尔夫夫人在七八年间，已经断断续续以许多人、事和文为题写下了随感。对于一个为聪明活跃的大脑完全支配着的女人，收获的季节就这样悄然而至。灵性已经不再表现为花瓣上莹透的露水，而是流淌在了枝蔓的内部。她所看重的“洞察力的真实性”更凸显在文风当中。对于她要落下为文字的东西，早在动笔之前已经确确实实地存在了。写作仿佛只是把别人肉眼看不到、其实一直飘浮在周围空中的散乱符号，抓下一把，顺手贴到纸面上。这些随笔因而看上去再自然、随意不过。
但触发吴尔夫夫人抓取、拼贴它们的愿望，显然出自两个截然不同的来源，就像收结在《普通读者》里两类不同的文章一样明显。一类是女人，一类是男人；一类是人，一类是文。对于她讲述的女人，名垂青史的作家也好，作品里命途多舛的主人公也好，她更愿意说的是她们的人生。《简爱》的价值不在于文体和辞藻，而在于夏洛蒂·勃朗特“愈受压抑就愈显示其强大”的力量；那“我爱”、“我恨”、“我受苦”的铮铮断言在吴尔夫看来是这个女人灵魂中最最独特和宝贵的。在斯威夫特的《致斯苔拉小札》里，她对那个隐忍着情妇名分、被动接受与斯威夫特周而复始的离别再离别的斯苔拉是那样关切和理解。其深入程度甚至超过了对同行斯威夫特的注目和关心。
是的，所有这些形形色色的女人，无论她们的邻居、亲戚、情人甚至时代怎样觉得她们各色、扎手、呛人、莫名其妙，在吴尔夫那里都变得正常而自然。只是由于时间、道德、习俗、名分、权力，她们的逻辑被遮蔽了。就像无形的手抹去了生命的线索，只让后人看到开端和结果，因而变得费解。吴尔夫所做的只是轻轻描画出这些轨迹，勾勒出命运的脚印，她们的执着、挣扎、不屈和扭曲就没什么可奇怪的啦。她们其实很普通，只是被选中了而已。而吴尔夫也被选中了，来作她们的阐释者。吴尔夫是否感到过吃惊、疑虑呢？似乎那绚丽奇特的舞台下面有一个秘密通道，在那里她和她们相见，或者她就曾是她们中的一个，跨越了多少间隔，为逝去的灵魂在此时此世正名？
《普通读者》中的其他约二分之一的篇幅，吴尔夫留给了男人们。因为要谈文学，是不可能回避他们的。依然是挥洒自如、谈笑风生。但就是不一样，她是通过文字来揣测认识他们的。她和他们必须有中介和桥梁，因为分属于河此岸和彼岸的两个种群，没有天然的血脉相连。吴尔夫夫人耐心地阅读他们的大部头作品、日记、自传、书信、随笔，她理解、敬重，甚至为他们的瑕疵辩解，当然也不客气地戳他们的痛处。
虽然只是行业评比、交流，但正像她自己说的，“文学作品的诱人之处不在于信念，而在于趣味”。即便是通过文字对文字进行探讨，吴尔夫也一定是要趣味当先。“使文学批评采取了小说的形式”。所以吴尔夫夫人可以非常坦然、自信地把这些东西奉献给“普通读者”。
（“大家小书·洋经典”丛书《普通读者》吴尔夫夫人／著刘炳善／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