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书香／肖复兴专栏
前几年，一家出版社要出版一套世界名著的缩写本，约请大家每人任选一个作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泰戈尔的《沉船》。当时，坐在我身边的张抗抗对我说：你干吗选他呀？我知道，《沉船》的巧合是太多，但对于这本书，我是充满感情的。第一次读它的时候在北大荒，正像泰戈尔在这本书所说的“杳无村落、宁静而沉寂的夜晚，好像等待着失约情郎的姑娘，守望着长满水稻的寥廓而葱绿的田野”，对北大荒荒原上的那些寂寥的夜晚，还有谁能够比泰戈尔比喻得更贴切更动人的吗？似乎我和那些寂寥的夜晚总在等待着什么，总觉得一定会等来一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我说不清，应该说就是希望吧？没有把所有的希望泯灭干净，泰戈尔帮我从那黑暗中使劲拽出了那一道亮光。
即使现在小说里关于罗梅西、卡玛娜、汉娜之间的故事记不大清楚了，卡玛娜在月夜的船上看到恒河对岸田野小径上那提着水罐的女人的情景，却总也忘不了，也许，这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时间慢慢地过去，罗梅西在隔壁已经入睡了。但卡玛娜却怎么也不得安宁；她从床上爬下来，慢慢地走出去，站在栏杆边凝望着远处的河岸。
“四周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形迹。月亮落下去，长满庄稼的田野小径现在已看不清了。但卡玛娜仍然圆睁两眼站在那里凝望。她不禁想道：‘有多少女人曾经提着水罐从这些小路上走去啊！她们每一个人都是走向自己的家！’家！
这个思想立刻震动着她的心弦。她在什么地方能有一个自己的家啊！但是，是什么地方呢？
“河岸仿佛永无止境地向远处伸去。头顶上是从一极延展到另一极的广阔的天空；但这浩瀚的天边的天和地对她都同样毫无意义！对她这样一个微如尘点的人来说，在无极的宇宙实际是一无用处，因为她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家……这时候她终于止不住泪如泉涌了；噙不住的泪水，一大滴一大滴从她脸上滚了下来。”
卡玛娜对家的想念和渴望，和我们那时的心情是多么的相似。在同样月亮落下去的黑暗的夜晚，在比卡玛娜那时还要荒凉的田野上，面对我们猪号前通往队里去的那条羊肠小道，小道两旁长满凄凄荒草，也开放着矢车菊或紫云英之类零星的野花，通过那条小道可以走到去场部的那条土路上去，便可以再到富锦和佳木斯，一点点接近家。
我总会忍不住想起那些提着水罐在小径上向家走去的女人，兔死狐悲一般，和卡玛娜一起悄悄地落下眼泪。现在想想，也许是非常可笑的举动，但在当时，我比卡玛娜还要软弱和无助，还要微如尘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