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实
一个14岁的少年，孤独无依却充满雄心和渴望，从家乡独自闯荡到喧哗的城市哥本哈根。30余年过去了，一个功名成就、固执自负、性格孤僻的老人在炉火的劈啪声中，依然可以看到那驾着梦想的马车，在陌生的城市中四处寻求机会却屡遭拒绝的孩子。老人多希望自己能告诉他：天才的命运往往如此，尤其是当上天把才智降落到一个早逝的鞋匠的儿子身上。而这件事只有上帝和他自己知道。这个秘密在未来的旅途中将指引着他跨过一座座失望、泄气、痛楚，遭人猜忌、背叛的山涯。他所付出的一切，终将得到回报，那就是让全世界承认、敬重、爱戴一个名字：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
和丑小鸭的故事不同，从一开始这个穷鞋匠的儿子就知道自己会变成天鹅。当他和鸭子们（短工和学徒）在一起时，他就在他们的嘲笑声中认定，他虽然一名不闻、漂泊无助，靠好心的接济度日，但迟早会长出丰满的羽毛。几年、几十年的奋斗在曲曲折折的路途上留下的是一串串善良者的名字，一个个凝铸在无情岁月里闪光的瞬间，一张张收入和支出证明。
然而在这部自传中让读者最难于应对、无所适从，或许对安徒生来说更重要的，是对一次次恶意中伤、以强欺弱的记载。在年过半百时，这只早已生活在众口一词的恭维虔敬中的天鹅，依然念念不忘的是自己所受过的伤害，它们成为顽固不化的硬痂吸附在他的回忆中。是的，当骄傲的天鹅为这部新著的自传签上名字时，他声称宽恕已经降临，信仰让他和敌人和解。但前提难道是，他要记载下他们的名字、容貌、所作所为，让它们伴随自己一起不朽？
翻开我们最熟知的安徒生的童话，作为弱者的命运常常是因为善良感动天地而改变，并由此得到了美丽的回报。当我们从自传中看到事情虽然过去多年，可怜的作者依然被猜忌、怨恨、睚眦必报的情绪牢牢控制折磨、难以自拔时，谁能想到那些快乐天真美好的故事是从这样浸透着苦涩的盐碱的土壤中生发出来的？百余年后，当我们隔着时间垂下的重重幕布，以崇敬的心情瞻仰一个在写作中才华淋漓尽致的前辈的一生时，发现在雄壮奋发的主题进行曲中，掺杂进了水边照镜少年一样自怜、自艾、自叹的幽怨哀悯之声。我们的心理难免复杂。那些曾给我们爱戴的人造成痛苦的人们，我们并不认识，且作古多载。更重要的是面对后人，他们是没有发言权的弱者，无论是非曲直如何，只有安徒生一家之言对簿公堂。
我更愿意把这种猜测当作度君子之腹的行为。不愉快的回忆对安徒生肯定是情不自禁、难以释怀的。从一无所有到名满天下，对穷鞋匠的儿子是灵与肉的挣扎，他怎能不刻骨铭心？即便在心灵中留下些许扭曲和阴影也是再正常不过了。难道不是吗？天才并不意味着比普通人意志更强大和精神更健壮。相反，才华常常使负载它的人更容易迷惑。但毕竟，在“丑小鸭”变为天鹅，“海的女儿”得到爱情后，甚至愚蠢的“皇帝”在发现自己被受骗后，安徒生都没有让他们对那些反面角色进行恶意的伤害。这或许就是他的童话代代相传的重要原因。我更愿意相信他的童话也是他的人生，正像这部自传中译本的书名。
（《我的童话人生—安徒生自传》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