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
年轻时读唐人沈既济的《枕中记》，只记住了黄粱美梦的故事情节，却并未深解故事中的含意。那时年轻气盛，正在夜夜有梦的季节，自己的梦都一个接一个，其来历和昭示之义尚弄不清楚，哪还有心思去琢磨别人的梦，更别说是唐玄宗开元年间那个叫卢生的年轻人的梦了。
甲申年初秋，已届中年的我站在了黄粱美梦故事的发源地———邯郸城北十公里处的黄粱梦镇，站在那座写有“邯郸古观”的黄粱梦吕仙祠里，站在卢生殿中用青石雕成的卢生睡像前，看他睡意朦胧，一觉而梦。他的梦境在我眼前重又徐徐展开：娶美女，做高官，聚钱财，得田产，住豪宅，骑名马，坐香车……我忽然间心头一震：卢生的梦不是和我们今天许多人的梦相似么？
人年轻时常会像卢生这样，对人生有许多梦想，而且多是美梦。我自己当年何尝不是这样？由人的向好本能来说，这也无可厚非。沈既济写《枕中记》，用文字把卢生的梦展示出来；“邯郸古观”把卢生的梦用壁画呈现出来，那用意之一，恐怕也是为了告诉众人，作为男人，其梦想的东西都是大致相同的。人做美梦，是他的权利，也是他人生奋斗的一种动力，我们不必去责备。难道不做美梦就好了？
人的梦想，到最后无非是两种结果，一种是经过努力部分或全部地实现了，一种是落空了。按沈既济的思想，即使你的梦想实现了，但相对于人生的倏忽而逝来说，仍然是像梦一样的东西。这也是他在《枕中记》中所以那样设计故事情节的原因：先让卢生想望的东西全部实现，娶了崔家的美貌女儿，出将入相，家产万贯……然后再让他发现，这一切仍然是梦，身边店主人的黄粱小米饭还没煮熟哩。这当然有劝世的意义，但其中也有人生虚无的内容，和道家主张的清静无为相呼应，这也是后人把黄粱梦和道观和吕祖联系在一起的因由。我们今天重温沈既济写的这个黄粱梦，能做的是，剔除其“人生如梦不可当真”之糟粕，汲取其“人不可只追逐功名利禄”之精华，看淡人的得失升降去留穷富，把自己的人生过得踏踏实实。人一生应能做到，经过奋斗之后该得的，就要；不该得的，就别伸手。得到了，别忘形；没得到，也不必耿耿于怀。
眼下，有许多人在为了国家、民族、社会和他人辛勤工作；也有不少人在那里蝇营狗苟假公济私贪污受贿你倾我轧，把功名利禄作为自己的最高奋斗目标。让后一类人去邯郸重温一遍卢生的黄粱梦，听听卢生梦醒之后说的那段话：宠辱之道，穷通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都昭然若揭于我……会不无益处。
为小说中的人物建殿堂供众人去观赏，在中国是不多的。《枕中记》中的卢生有幸享受了这样的待遇，这是卢生的荣耀，更是创造他的作者沈既济的骄傲，也是我们所有从事小说创作的人的光荣。这件事告诉我们，只要你写出了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作品，就不要怕人们会忘记，后人定有法子让你的作品流传下去。这可说是我游历黄粱梦吕仙祠的另一收获。
《人民日报》 (2005年01月25日 第十五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