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饿了

　　韩松落

　　我曾经长得非常之瘦，虽不至于“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却也“铮铮然有金石貌”，冬天我借助厚实点的衣服暂时隐迹，夏天就难免原形毕露，稍微宽大点的衣服，就使我像张爱玲说的：“衣服底下的肉体总也不是写实派的作风，而像是‘一缕诗魂’”。如此这般多少年。

　　后来上的是中文系，二年级的时候开古代文学，讲到魏晋，讲到《世说新语》，同学们都笑笑地称赞我颇具“魏晋风骨”。有一次，我们排了一出诗剧，我被指派扮演从旧时代过来的，有着许多缺陷的知识分子，身穿学生装，戴白围巾，长得粗壮些的同学，统统扮演象征了新生力量的工人。剧中有一幕，我和“工人”猛烈握手，台下前排有爆笑声，后来才知道那一刹那我看起来极可怜，仿佛快被摇散了架。

　　这种情形对于一个男子来讲委实有点难堪，更何况，我一度热爱着古希腊，看过那些雕塑，再看看自己，简直觉得了无生趣。历史上的女性美是可以百家争鸣的，远有赵飞燕，近有奥黛丽·赫本的瘦骨仙时代，而对于男性的美，向来是众口一词。若要等到科幻小说所描绘的人类进化到智慧超卓而身体无用的时代，恐怕还要等些时日。

　　我的好朋友小马是个大胖子，他就经常说：“真想不明白，一个人居然能把吃的东西放坏掉”。在他面前我稍稍有点优越感，找回一点自信，我们穷极无聊时，以互相嘲讽为赏心乐事，我就常常说他：“去了专卖店不要乱试衣服，免得把人家衣服撑破了要赔钱。”他气得只会诅咒我：“小心你胖起来收不住”。我若是知道他是这样灵验的一个乌鸦嘴，早该求着他诅咒我中了彩票因为分赃不均而众叛亲离。

　　一点没错，这两年时间，我胖了三十斤，而且还有继续下去的征兆，但是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甚至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外型的变化，《甜蜜蜜》里的张曼玉，在离开黎明之后，每一次出场，几乎都是在吃东西，咀嚼，茫然，而且绝望。那么我呢？我甚至也没有谁可供离开，却忽然对食物发生了空前的兴趣，没有一天，我不在研究吃点什么好，今天煎鱼，明天炖汤，这段时间，更是有了借口，呆在家里，一心一意地做吃的。也许我是饿了，就像《千与千寻》里的面具男人，找不到别的东西可以充填灵魂和身体，就转向食物，用食物医治饥饿感，永远是隔靴搔痒，然而我别无他法。

　　王小波说：“长安城里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杜拉丝说：“在18岁到25岁之间，我的面容朝一个没有料到的方向变化着.....这种时间的推力，在人们风华正茂的年代，最值得称赞的岁月里，往往给人以沉重的一击。”一切都不需要挽回，我正努力地在走向胖人的大路上烟尘滚滚地奔走着，用时间的推力，逼迫自己安心，这里面也不是不快乐的，就像小的时候，用一个下午筑一座沙堡，也只为了在黄昏来临的那一刹那将它推倒，那一刹那，也不是不快乐的。

　　《江南时报》 (2005年01月31日 第十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