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理由

　　汤世杰

　　在老宅旧院改的餐馆吃饭，味道还真不一样。小院往往闹市深藏，天井一方回廊三环，老树蓊郁花木披覆，一架紫藤斜倚墙角，淡淡紫花攀上二楼，把雕花木格窗遮去大半。透过窗户往外看，世事隐约，尽在花影之中。我们尽情欣赏老宅旧院的古雅，对过世主人的身世、营建工匠的心血却少有留意。一次朋友约去“将军府”晚餐聚谈，从没听说过那地方，朋友详尽指点，原来就在闹市一道小巷中。等人齐坐定，朋友把“将军”宦海身世当故事讲过，那晚席间的侃谈，便与金戈铁马风云变幻有了关联，一顿饭吃得豪壮不已。老宅的古雅幽静，从此成了再去的理由。

　　如今日子越来越好过，出行约会品茶喝酒只为高兴，无需理由。偶尔回想一下逝去不久的过去，似乎已成荒诞。近日赶巧听到个故事，说的正是做事的理由——

　　夜静更深，凌晨两点。妻女早已入梦，他还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为一本新书赶写后记。书里写的是一段往事：当年的“文学”如何走进“文革”，历史的钩沉花去他多年心血，正要付印，出版社来电话要他补个后记，指明要讲清写那本书的理由。理由他当然知道，要用一篇短文讲清楚还真费事，抓耳挠腮在电脑前坐到午夜，面对满屏文字却总不满意。这一熬，就到了半夜。不知什么时候，听见身后有轻匀的呼吸，待问是谁，一个声音已将屏幕上“牛、鬼、蛇、神”几个字轻轻读出。那嗓音清新柔嫩，像一阵微风。

　　他猛一惊！直到刚才他敲击键盘时，那几个字的沉重与恐怖，腥秽与罪恶，也几欲让他难以自持，甚而引发他生理上的不适与不快。尽管并未亲历过，他还是憎恶痛恨那几个字。曾经的年代，一个善良、智慧、正直的人，只要沾上那几个字，就会被“揪出”、“打倒”，被游街、戴高帽子，“油炸”、“火烧”，挨批、挨斗、关牛棚、坐牢，直至被以“革命”的名义“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多少人就因为那几个字失去自由，青春不再，一夜白头，直至毁掉一生。在那样的年代，人们读那几个字时，不是恶狠狠咬牙切齿，就是颤巍巍胆战心惊。但此刻他身后念出那几个字的声音，却是轻柔的，轻松的，清脆的，天真的甚至快乐的……

　　那是他还没上学、刚会认几个字的女儿。5岁多的女儿怎么认得这几个字？想想，是从卡通识字画片上认得的。前几天，女儿还拿着卡通画片，把她认得的字一个个认给他看，每读一个，就发出一串好听的笑声。女儿刚才一字一顿念出“牛、鬼、蛇、神”那几个字时，还是那样的嗓音，很好听，跟她指着卡通画片，读认“猪牛羊猴”时一模一样。她怎么会用这种嗓音读这几个字呢？就在他回头想看看女儿时，女儿再次发出了好听的笑声。他在她灿烂的笑声中回过头去，见女儿脸上正笑靥如花，开心得要命，因为她认出了那几个字，正等着爸爸的夸奖。她完全不知道那几个字连在一起时，曾经意味着什么。就在那一刻他明白了：为了女儿，为了跟他女儿一样的孩子，为了未来的人们从此念“牛鬼蛇神”这几个字时能那样轻松那样快乐，他有必要写那本书。

　　就像为了那座古雅的老宅而去吃饭，为了这最美丽的写书的理由，我对那个5岁女孩和他的父亲，也满怀敬意——尽管至今我也没看到那本书，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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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图／张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