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的理想追求（金台随感）

　　介聂

　　有些文学家既是才华非凡的作家或诗人，又是思想深沉的哲人。而且，由于心灵的敏锐和善良，他们的哲学思想往往又升华为人类理想。

　　十六世纪的散文作家蒙田，是当时法国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他的思想的主调就是人类理想，主张在道德行为方面以自然为依据，同时强调人的“善良天性”。同时代的意大利思想家兼作家康帕内拉，以人类理想主义思想写出著名的《太阳城》：一面无情抨击现实的丑恶，说“极端的贫穷使人成为恶棍，滑头、骗子、小偷、冒险者、被唾弃者、说谎者、伪证人等等，而富贵则使人目空一切、骄傲自满、愚昧无知、变节卖国、不懂装懂、诈骗、吹嘘、冷酷无情、以强凌弱等等”；一面向世人展现他的理想社会，“人人自食其力，而且生活过得绰绰有余。”

　　十八世纪的法国作家卢梭，出身平民而处世孤傲，曾拒绝国王的接见和赐给他的年金；极端厌恶上流社会的奢侈；敢于对等级制度激烈指责。是理想主义的心田培育了他的乐观性格和一身傲骨。他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和《民约论》中，认为在原始社会的“自然状态”下，人人都享受“自然”自由和平等，不平等的根源在于私有制；他提出了通过协议和契约成立“公民社会”的主张：这样的社会，“自然”自由虽受到制约，但可获得“政治”自由。

　　十九世纪俄国伟大作家和思想家托尔斯泰，也是一位人类理想主义者。1864年至1877年完成《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后，他突然感到思想发生了断裂，认为精神的生命已经完结。随之从民众的信仰中找到了新的希望，很快又从宗教精神跳出，找到了他认为的真正神明———印度、中国、希伯来先哲们的智慧综合。他在回答教会开除他教籍的决定时，表述了他极高智慧的理想：“我认为这种爱的增长，将比任何其它的力量更有助于在这个尘世间建起天国来，也就是说，用一种协和、真理和博爱的新秩序来替代一种分裂、谎言与暴力逞强的生活组织。”

　　他的人类理想主义的认识深度远远超过他人，他说：“我认为只有当所有的人都将得到幸福时，幸福才是可能的。”罗曼·罗兰对此十分赞赏，在《托尔斯泰传》中他谈到：“另一些人说他的哲学与信仰像福音书一样，有着乌托邦的特征……”

　　饶有兴味的是，将上述西方几位人类理想主义者与陶渊明两相对照，我们发现双方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陶渊明强调“质性自然”，蒙田也讲“以自然为依据”，卢梭也讲“自然自由”。陶渊明大声疾呼“真风告逝，大伪斯兴”，康帕内拉同样滔滔痛陈社会丑恶。陶渊明不慕名利，卢梭不爱荣华富贵，脾气极为相投。而且卢梭说，在他的一生中，“从没有因为考虑贫富问题”而使他“心花怒放或忧心忡忡的时候”，不求显赫闻达之心，“即使在坎坷不平和变化无常的遭遇中也始终不变”，这样的节操，与陶的“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如出一辙。陶渊明毅然辞官归田，常年和农民劳动生活在一起，托尔斯泰亦曾自我背叛贵族老爷地位，与庄园里的农奴一起干活，平等相处，彼此人性的彻悟何其相似！而两者的理想“世外桃源”和“尘世天国”均属相同理念，思想的深度也最为接近。

　　陶渊明是文学家理想主义的开山鼻祖。他以世俗社会的叛逆和理想世界的使者的双重身份，在人类思想史上树立了一个崇高的有识之士形象，受到了后世的普遍敬仰。对于陶渊明精神，不但历代学界文人特别关注，而且革命者从思想角度也很理解。毛泽东在1959年初步实现他的农村改革理想后，大约兴奋得很，联翩的浮想不能不漫涉古今中外，在古人那里，首先想到的就是陶渊明：“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由此想到，没有理想追求的作家，能成为大师吗？

　　《人民日报》 (2005年02月01日 第十五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