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代个案：《浪淘沙》

　　我的少年时代，最崇拜的银幕形象是《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和《上甘岭》里的连长，饰演那两角的演员郭振清和高宝成，也就被我牢牢记住，后来只要是他们出演的片子，我总不愿漏过。

　　记得上世纪50年代初推出了一部故事片《暴风雨中的雄鹰》，男主角也是郭振清扮演的，我和二哥同去看那片子，看完后，我总议论郭振清那一角，二哥呢，却总议论影片里扮演郭振清父亲的那个演员金焰。那时的金焰已经年过半百，扮相老气，二哥却赞他有阳刚之气，令我不解。

　　我二哥比我长15岁。他的少年时代，是常看金焰主演的电影的。他告诉我，在20世纪30年代，金焰被称为“电影皇帝”，那时候人们赞美一个男性，还没有“帅”、“酷”之类的词汇，北方影迷会说“真棒”，南方影迷则会说“雄壮”，或者南北影迷共赞为“伟丈夫”。

　　我是到了上世纪后20年，才从光盘里看到金焰年轻时的银幕形象的。真是名不虚传，好个光彩照人的伟丈夫！《大路》里面的造型自不必说，高个头细腰身腿长臂壮，肌肉发达却绝不憨笨，眉宇间英气逼人，一招一式切合剧中人物身份，在特写镜头里能有既含蓄又传递信息准确到位的表情，堪称难得的阳刚典范、银幕英豪！可惜他在演完《暴风雨中的雄鹰》以后，胃病越来越严重，不得不作胃切除手术，结果命虽保住了，人却瘦成了皮包骨头，也曾在报刊上见到过他晚年照片，说实在的真惨不忍睹，一代银幕伟男，竟萎缩成了那般模样！从此我尽量地把他那晚年形象从记忆库里抹去，抹不净也让其模糊，而在反复观赏他主演的那些电影光盘的过程里，把他潴留于世的美好形象尽量地吸进记忆库里加浓放大。

　　去年买到了金焰1936年拍摄的《浪淘沙》光盘。影片导演是拍摄过《神女》的吴永刚。《神女》由阮玲玉主演，跟她配戏演反派恶霸的是章志直。金焰和阮玲玉可以说是那个时代最出色的男女演员。《浪淘沙》里跟金焰演对手戏的也是章志直，金饰一被迫弑仇的水手，章饰一追捕他的警探，因所乘轮船在海难中沉没，两个对头一起流落到荒岛上，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合作奋斗、互相照顾，但一天有船驶来，警探突然掏出手铐套住水手，谁知那船并未靠岸，最后两人同归于尽，尸骸被海浪淘洗。

　　看完这盘我大吃一惊。1958年我16岁时，曾在《读书》杂志发表《谈<第四十一>》一文，评论了苏联作家拉夫列尼约夫的小说《第四十一》，那小说也是在上世纪30年代被译介到中国，还曾引起过鲁迅先生重视，写的是红军女战士和所押解的白军军官，因船覆流落荒岛，一度在共同的生存奋斗里产生爱情，却也是在有船驶来时，各自恢复了敌对意识，红的举枪击毙了白的。上世纪50年代苏联曾将这小说拍成彩色故事片。金焰演的这个《浪淘沙》，究竟是参考了《第四十一》，还是完全地原创？又想到前两年美国还拍了汤姆·汉克斯主演的《荒岛余生》，也是把人物放置在暂时脱离了群体社会的绝境，来挖掘人性深处的东西。这是不是证明“结构主义”理论是对的呢？该理论认为其实古往今来文学艺术里的故事，都脱胎于一组组一项项的“原始结构”，不管其主题上或许不同甚至相抵触，到头来那故事还是“亲戚关系”。

　　我更吃惊的是《浪淘沙》这片子艺术性非常高，在那个时代拿它跟美国、欧洲的名片横向相比较，绝不逊色，就是拿来跟今天我们的许多电影作品纵向相比，除了技术上或许有所不足外，无论是叙事策略、节奏把握、演员表演、情调营造，似都仍属上乘。就拿片头来说，一片海滩，浪淘过来再退下去，呈现出用手指头划在沙子上的字迹，淘一次换一次内容，那也就是演职员表，非常有味道。

　　纪念中国电影百岁，不要总是粗线条地重复那些人们耳熟能详的信息，像《浪淘沙》一类过去被冷落的个案，也该趁此机会得到宣揄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