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真小阁

　　在开封生活多年，先后有两个住处。无论新家还是老家，要去市中心商业区，延庆观都是必经之处。

　　很早以前，延庆观前的那条街很窄，每逢上下班或节假日人流高峰时常常堵塞。那时候，我曾经到过观里一次，从进到出总共不到5分钟，比上趟厕所还快。印象中，里面仅有一座小小的道阁，实在没什么可看。

　　观前街经过拓宽改造，早已繁华起来，延庆观如今也变得热闹多了。每次从那里路过，总能见到有香客在门前膜拜。尤其到了傍晚，华灯初上，行人如潮，观前火光跳跃，香灰冥纸随风而飘。最多一次，我曾见到上百人集聚观前，熏香动长街，火光映人脸，祈祷声响成一片，景象颇为壮观。

　　也许因为“第一印象”不佳吧，我多年来几乎从未动过重游延庆观的念头。直到去年，有朋自远方来，才又去了一次，也说不上情愿不情愿，只是主随客愿。

　　抬脚过山门，俨然走进了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四面厢房配殿围拢，正中间本属天井的位置，立一小阁。它是延庆观现存的唯一古迹，建于元朝初年，名为玉皇阁。

　　玉皇阁坐北向南，共为三层。底层轮廓呈四方形，墙体敦厚，墙面朱红，犹如底座。中层为八棱形，碧色琉璃砖飞挑，构成八个华丽的人字。上层阁室小巧玲珑，拱形门洞之上，悬“玉皇阁”竖额，蓝底金字。阁内室奉玉皇大帝神像，细观可见。阁顶耸尖，高挑火焰宝珠，有细细垂链与悬脊相牵。悬脊之上，两名尖帽长靴的蒙古武士骑狮守卫，风风雨雨中已过七百余年。

　　三层小阁，分天、地、人三界。一层四面，二层八方，四面八方之上的天庭住着玉皇。天与地之间有“人”支撑，却无梯道可通，天庭只可仰望，不可攀登。整座玉皇阁造型奇特，色彩绚丽，看上去就像一顶遍镶珠宝的皇冠。

　　玉皇阁通高不足二十米，却有小半截陷入“地下”。由于黄河泛滥，底层大部分被淤埋在泥沙之下。后经挖土筑墙，这座道家仙阁才得以完整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沿着青石砌成的台阶向下走，进入一人多深的方坑。坑壁青石砌成，上围汉白玉栏杆。玉皇阁底层方方正正，红墙森然。正面圈门洞开，两侧各开小窗。四角石雕龙头探出，颈悬铁铃。如果不仰首上观，眼前的建筑其实更像一座小庙。

　　经圈门入阁，光线一下子暗淡下来。阁内地面下陷，潮湿的空气中熏香扑鼻，给人幽深神秘之感。抬头仰望，穹顶高高拱起，四壁遍镶花卉砖雕，宛如一座富丽堂皇的蒙古包。高大的真武大帝神像正中而立，披发跣足，气度威严。数名不知来自何方的信徒分列神像两侧，双目微闭，双手架胸，口中念念有词，任凭游人走动喧嚷，毫无所动。

　　出玉皇阁，抚栏杆上行，左拐进东大殿，全真祖师王重阳的塑像已在眼前。他身穿紫色道袍，头顶盘髻，长须飘飘，一柄拂尘横握掌中。大殿内的墙壁上，全真七子彩绘神态各异，豪气干云，仿佛正要摆下“天罡北斗大阵”，与武林豪杰一决雌雄。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一套36本的三联版金庸小说全集已读过不止一遍。如今站在王重阳塑像前，小说中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江湖争斗浮在脑际，让人不禁回首苍茫，遥想久远的乱世……

　　北宋末年，金兵铁蹄践踏中原，黄河两岸，狼烟四起，民不聊生。兵荒马乱之中，王重阳在陕西咸阳一个富豪之家出世了。

　　他从小习文练武，雄诗文，善骑射，怎奈生不逢时，苦无用武之地。北宋沦亡，伪齐政权建立，王重阳科考应试，无功而返。金初再试武举，得中甲科，却未受重用，一直当了20余年的下层小吏。转眼间已经40多岁，怀才不遇的王重阳对仕途再无幻想，于是辞官归家，过起了放荡不羁的生活。

　　王重阳美须大目，身材魁伟，为人豪爽义气。他文不能入仕，武不能安邦，内心十分苦闷，终日借酒浇愁。酩酊大醉之后，便引吭高歌，举止狂放与疯子无异。

　　一天，王重阳正在酒肆痛饮，忽然来了两位道人。他们蓑帽毡衣，轻风随步，将王重阳带进一片静谧的丛林。两位道长向他传授修真口诀，令苦闷彷徨中的王重阳如醉初醒，心胸大开。没过多久，王重阳在野外随心漫游，又遇到一位道人。二人畅谈至深夜，在蒙胧的月光下同宿荒野。道人传授他“秘语五篇”，王重阳细细咏品，终于大彻大悟。

　　于是，王重阳别妻入道，在终南山下掘地为穴，自称“活死人墓”。他在墓中穴居苦修，避见世人。阴沉沉的墓穴之中，王重阳有何作为，外人不得而知。他在墓旁种下的那四株海棠，或许表明了他要独创一派的决心。

　　三年之后，王重阳自填墓穴，返回村中。此时，他仙风道骨，气度非凡，已是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象。他在湖边高地上修建茅庵居住，四周翠竹环绕，水雾蒸腾，如同仙境。

　　金世宗大定七年，已是56岁的王重阳烧掉茅庵，持铁罐沿途乞化，踏上云游四方的漫长之旅。

　　风尘仆仆，一路辛苦。王重阳到达山东，在宁海（今山东牟平）一带传扬教义。不久，他被马钰请回家中居住，在马家院子里筑一草庵，命名为“全真庵”，正式打出了全真教的旗帜。

　　马钰已过不惑之年，膝下三子，拥有万贯家业。他与王重阳诗词唱和，甚为投缘，一年之后随他出家居道。后来，他的妻子孙不二也拜王重阳为师，成了全真教门下第一位女真人。

　　王重阳在山东传道不足三年，先后收马钰、谭处端、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孙不二七人为徒，还结识了道士周伯通，应邀迁居周伯通掌教的“金莲堂”居祝

　　金大定九年十月，王重阳离开山东，率马钰等四弟子西行传道。途经开封，在浚仪桥边的王氏旅店住了下来。

　　当时的开封已被金国皇帝更命为南京，虽然不是国都，却依旧繁华。王重阳带弟子出游赏景，收徒传道，许多名流雅士慕名前来拜访，求教者络绎不绝。

　　第二年正月初四，王重阳把四弟子叫到跟前嘱托后事，然后朗声长颂：“地腹重阳子，呼名王害风。来时长日月，去后任西东，作伴风和水，为邻虚与空，一灵真性在，不与众人同。”袅袅余音之中，一代宗师弃俗仙逝。

　　全真教虽为王重阳所创，将它推向鼎盛的，却是丘处机。

　　丘处机，号长春子，山东登州栖霞县人。他19岁出家，在昆嵛山岩洞中修行。王重阳来到山东后，丘处机即拜到他的门下。他聪慧机敏，勤勉好学，深得王重阳器重。

　　从师不到四年，王重阳在开封仙逝。丘处机和马钰等四弟子将王重阳的遗体送回终南山安葬，修建全真祖庭重阳宫。此后，马钰等人奔赴各地传教，丘处机却留在陕西，隐居皤溪潜修。

　　1188年3月，丘处机应金世宗之召，前往北京城主持“万春节”醮事，使全真教赢得了皇帝的推崇。

　　然而，此时的女真已成强驽之未。蒙古大军呼啸而来，纵横驰骋，所向披靡。金军节节败退，被迫迁都开封。外忧未了，内患又起，山东红袄军起义爆发。大金国四面楚歌，手忙脚乱之中，只好请丘处机前去招安。自结束隐居以来，丘处机一直在山东传教，足迹遍及各地，在民间享有极高的声望。不久，招安红袄军成功，丘处机名震四方，朝野上下无不景仰。

　　这样一来，金国皇帝邀他去汴梁，南宋皇帝请他去临安，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也派人千里迢迢前来诏请。

　　金、蒙、宋长年争战，三势鼎立。但是，南宋偏安一隅，积弱不振；金廷危机四伏，一片混乱，唯有蒙古势不可挡。丘处机审时度势，毅然回绝宋、金，慷然应允了成吉思汗的诏请。

　　1220年，72岁高龄的丘处机带领弟子18人，行程万里，历时两年，来到西域雪山。他力劝成吉思汗“外修阴德，内固精神”，反复阐述戒杀保生、恤民保众、怀安天下的道理。成吉思汗对他诚实的态度、雄辩的口才、渊博的学识极为佩服，尊称他为“神仙”，并颁下“戒杀令”，使无数生灵免遭屠杀。

　　丘处机住西域一年，给强悍无学的蒙古人播下了汉文化的种子。成吉思汗赐他虎符玺书，免除全真道士的赋税徭役，还派出五千骑兵护送他返回中原，命他掌管天下道教。

　　有了显赫的地位和优越的特权，全真弟子大兴宫观，广收门徒，使全真教迅速发展到鼎盛。

　　为纪念恩师，丘处机等人曾在王重阳仙逝之地修建了一座重阳观，但由于当时条件有限，重阳观规模较校对此，丘处机一直萦挂于心。临死之前，他留下遗愿，命弟子扩建重阳观。

　　1233年，蒙古大军攻占开封，栖云真人王志谨主持重阳观。他遵照丘处机的遗命，率领弟子大兴土木，历时30年，建起了一座广袤七里、气压诸方的壮丽殿宇。

　　金、宋先后灭亡，蒙古一统天下，全真教却呈现出外盛内衰之象。道家原为先秦哲学流派，到汉代渐成宗教。从隋唐至北宋，道教颇受尊崇。北宋末年，因道士装神弄鬼，道家声誉受到严重损害。王重阳对传统道教进行改造，主张道、儒、佛三教合一，创立了以苦己利人为宗旨的全真教。丘处机集全真教之大成，要求弟子志向社会，修炼心境，消除邪念，求善行善，因而深得民心。到了元代，全真教虽然盛极一时，却因高道缺乏，教风有变，全真弟子与佛教各教派之间冲突日益加剧。

　　丘处机去世后，尹志平、李志常先后掌教。李志常纵容道士破坏佛像、占据寺庙，引起了佛教徒的强烈抗议。释道两次辩论，均以道士失败而告终。于是，皇帝下令焚毁道教经书，勒令全真教向佛教交还寺产，并强迫一些道士削发为僧。全真教的影响急转直下，一落千丈，但重阳观仍是中原地区道观的领袖。

　　元朝末年，刘福通揭竿而起。在攻打开封的战斗中，一把大火把重阳观烧成了一片废墟。明朝洪武年间，重阳观经过重建整修，改称延庆观，但规模大不如前。后来，延庆观屡遭洪水吞没，观内建筑倒塌殆尽，仅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玉皇阁。

　　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在这座饱经磨难的古老城市，全真弟子留下一座小阁，也留下了不尽的怀想。

　　（马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