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强者无常师（言论经纬）

　　李恩柱

　　唐朝人的雄浑健康常为后人所赞颂。鲁迅在《看镜有感》中说：“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一到衰弊陵夷之际，神经可就衰弱过敏了，每遇外国东西，便觉得仿佛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抖成一团，又必想一篇道理来掩饰，而国粹遂成为孱王和孱奴的宝贝。”这个观点，几乎可以涵盖后来人们的所有议论。鲁迅这篇文章写于1925年，屈指算来，已有80年了，其中蕴含的思想仍然毫不过时，可见“超越”云云，决非易事。

　　平心静气地说，唐朝并不是一开始就强大无比，而是经过战乱、穷困、平复、强盛诸阶段的，有一个痛苦的过程。隋朝虽然比较强大，但隋炀帝暴虐无涯，后期战争无休无止，全国即使不能用“满目疮痍”来形容，也有遍体鳞伤之态。《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云：“贫民的饮食生活就是尽量要填饱肚子。他们常常只能淡食、吃不起盐，或者只吃一些酱菜。日本圆仁和尚路过淄州，沿途化斋，竟有人家‘极贫，无饭可吃’如果遇到战乱或灾荒，他们的生活就更加困苦，举凡豆屑杂糠、树皮树叶、橡实面，什么都吃，甚至沦入人相食的悲惨境地。”这虽然没有确指是隋末唐初的事，却让我们看见了社会的另一面———底层的生活。到了战乱频仍的隋末，富足者的数量就更加减少，不少人沦为难民。《隋书》说大业五年，登记在册的户数有8907546，《通典》也说武德时有户数九百万。又据《通典》，到贞观时户数只有三百万。葛剑雄教授认为隋唐之际的人口谷底估计在武德五年，约为2200万—2300万。这些数字虽然不能全面反映唐初社会的一切面貌，百孔千疮的局面也可以推知一二。

　　世人的通病，看到某件事情往往轻率地议论短长，对先前艰难的开始则容易视而不见。对唐朝，作如是观的人不在少数，似乎李世民一出娘胎便具有开放的博大胸怀。其实李世民面对破洞百出的河山，也有诸多彷徨。这位皇帝曾多次与大臣商讨治国大计，魏徵、封德彝持截然相反的意见。老魏认为民众经过兵荒马乱的岁月以后人心思治，主张偃武修文。最后唐太宗采纳了这种意见，于是中国历史上也就多了一个繁荣强盛的帝国。此事《资治通鉴》有详细的记述，我们无需赘语。

　　是什么促使李世民吸纳一切有益的经验，非要把唐朝搞得强大？一个是他的资质，一个是尴尬的环境。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中说：“李世民大帝是中国最杰出的英明君主之一，他用他高度的智慧，殷勤而小心地治理他的帝国，不久就为中国开创了一百三十年之久的第二个黄金时代。”“李世民大帝个人的优秀是最主要的因素，他严厉地控制自己不去触及无限权力的毒牙，并且鼓励和接受最难堪的逆耳之言。”但不能忘记，是惨烈的玄武门之变让李世民成了皇帝。黄仁宇认为，李世民既有弑兄胁父的行为，又曾读圣贤书，不能无愧于中，且受良心谴责，因之更要表彰他种种行为，无非自卫。事实上，这位皇帝有易于激动和蛮横的毛病，吕思勉曾说他“骄暴之习，卒难尽免”。不过这些缺点不仅被有意识地克服了，而且治国所取得的辉煌成就也使缺点变得渺小无比。毫不夸张地说，李世民是中国封建史上有限几个有自觉意识的帝王之一。他的好多治国方略来自隋王朝，一些措施与少数民族有很深的联系。在唐王朝，并不是只许外国向他学习，而是有更宏大的气魄，自觉向一切有益的经验学习。这一点，从出土的文物中可以领略一二。实际说来，禀赋优异才会于心有愧，如果庸常之人只会高兴，哪里还会萌动愧意？看来良心云云，和禀赋有很大关系，单纯索求于治国无益。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5年02月03日 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