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个案：《蚕花姑娘》

　　我想梳理中国百年电影史的专家大概不会提及这样一部影片。上世纪60年代中国电影的命运实在太诡谲了，不仅是专家，一般人士也都难以忘怀《早春二月》、《舞台姐妹》、《北国江南》、《林家铺子》等影片所引出的急风暴雨。但我觉得电影史家的评议有其取舍的角度，而个人观影的记忆感慨则可另有角度。

　　我在另文写到过，我父亲在上世纪20至30年代曾是影迷，他对王汉伦主演的《孤儿救主记》、《玉梨魂》，胡蝶主演的《姊妹花》、《啼笑因缘》记忆深刻，多年后对我讲起，还眉飞色舞。但是父亲人到中年以后，就似乎完全失却对电影的兴趣了，几乎再不进电影院，偶尔看部电影，其评价只是“很有教育意义”或“这有什么教育意义呢”，除了从这两句话里选一句，再没兴致作别的议论，显然，看电影对他已经不再有什么审美乐趣可言了。

　　上世纪60年代，父亲在张家口一家军事院校任教，大约是1964年寒假，我从北京去那里看望父母，一天父亲忽然跟我说，学校大礼堂演电影，可以去看，他特别强调，每次放映的，都是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都还没有公映的新片子，优待部队嘛。我也就很好奇，非常想看。母亲忙于准备晚饭，我就硬拉父亲陪我去看。那天他们礼堂里放映的，就是上海电影制片的新片《蚕花姑娘》。

　　这部影片，搁在电影史的框架里，或许一定会被判定为平庸，从预设的筛子的筛眼里漏下去，置而不论。它讲的是个先进帮落后的故事，没有高大的英雄形象，也没有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导演是谁我已经忘了，但还记得里面的演员，演正面先进的是朱曼芳，演落后转化的是尤嘉，尤嘉一角很抢戏，因为性格比较有棱角，尤嘉在此以前曾在《枯木逢春》里演女1号，还曾被谢晋邀去主演了一部喜剧片，星途似乎十分灿烂，但后来没能获得继续发挥的机会，她和当时长影的袁玫、北影的李长乐一样，在银幕上只算闪了几闪。按说这部影片也可以划定为体现着“中间人物论”，甚至是“阶级斗争熄灭论”，在以后的大批判浪潮里被设为一个黑靶，但也许是因为那时候实在是“满眼黑靶”，连表现英雄的《烈火中永生》、《林海雪原》都被江青否定，所以这部片子就连“因遭批而出名”的“运气”也没有。这几年大批老片子制成光盘上市，江青以艺名蓝苹参演的《狼山喋血记》、曾被康生指斥为“片名就反动”的《逆风千里》等，我都觅到了，却至今还没邂逅《蚕花姑娘》。

　　但这部影片却被父亲大加赞赏。那天晚饭后，父亲的议论不再是有无教育意义的简单论断，而是兴奋地跟没能去看电影的母亲，绘声绘色地描述影片里的江南水乡景色。后来我回到北京，写了篇小文《无形的角色》，刊登在《北京晚报》上，其实写的就是父亲的观感：影片到江南蚕丝产地实拍，外影全用真景，使那些青瓦白墙、小桥流水、桑田阡陌、河岸集市……成为影片中的一个无形的角色，给予观众极大的审美满足。我记得影片中还多次使用高处俯拍摇移的镜头，把河汊中繁忙的船队、民居街市中来往的居民、柳堤后广袤的田野，表现为颇有气势的长卷，那导演是非常努力地在展示时代气氛、歌颂生活啊。

　　使用实景拍摄，是中国电影的一个优良传统。上世纪30年代这一特点尤为鲜明。像《十字街头》，美国当代名导演科波拉收藏了一部拷贝，称他有空时就会重温，他说没想到那时候的中国电影在内容上和艺术上都那么先进，其实更出色的是《马路天使》，我们都知道意大利在上世纪50年代有“新现实主义”流派的电影产生，一些中国影人对那些意大利电影真是钦慕不已，但后来意大利的那些影人看了《马路天使》等中国老片子以后，却不禁惊叹新现实主义其实发源于中国，而且比他们早了20年！

　　中国百年电影中的现实主义魅力，当然是由许多因素融会而成的，但敢于大胆地到实景中去拍摄，使那细节丰富鲜活的真实生活的背景也成为影片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应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