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是最珍贵的缘分”

　　这是一次出乎意料的采访。原本的打算，快过年了，找一群民工全程跟踪，写一篇《民工老A返乡记》。

　　谁料，七拐八拐找上去，敞开心扉，远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

　　后来才知道，再三婉拒不成后，这群在上海一重大工程工地上劳作的民工，接受采访时是那样的勉强，那样的不自在……

　　第一次见面是警惕

　　1月6日星期四晴昨天与浦东北蔡市政建筑公司项目经理潘福良约好，今天下午4点半，到工地。

　　担心迟到，下午3点10分记者一行3人从报社出发，坐地铁换公交车，到东波路站，公司安全员方明兴已经等在那了。无车，走了20多分钟，才到达工地。这里是城郊结合部，泥泞，略显冷清，工人们的临时宿舍就在工地旁。

　　路上，方明兴告诉，公司承接了一重大工程的部分建设。工人们主要来自安徽、湖北、四川和江苏农村。

　　经潘经理引荐，在工地会议室里，第一次见到来自安徽六安的6位工人，掏出记者证，证明了身份。但或许是担心说错话老板会责怪，他们很拘谨，只是说，“公司对我们挺好的。”“食宿条件蛮好。”“我们没什么困难。”

　　并不轻松的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方明兴建议，大家去附近小饭馆边吃边聊。

　　几杯啤酒下肚，大家稍有些放松，但看得出，他们的眼神中，有一丝无奈，有一丝警惕。晚餐结束后，我们说：“过几天，再来看你们。”

　　工人们一脸愕然。（后来，有人告诉我们，此前，从来没有记者主动要求与他们交朋友。）

　　记者们又来了

　　1月15日星期六晴下午5点，到工地的宿舍。宿舍是临时搭建的工棚，很简陋，但是挺干净。6张上下铺的钢丝床，墙上还贴着卫生值日表。这间住的都是安徽望江人，听说我们过来，还有别的宿舍的来串门。他们说：“记者真的又来了。”

　　正是晚饭时间，一位捧着饭缸的小伙抱怨说：“食堂今天的菜太差了，豆芽菜一点油都没有。”宿舍里有电炉，望江小伙朱成兵买了点大蒜、香菇和火腿肠，准备给自己加餐。

　　今天宿舍里还来了个女客，是住在靠门下铺詹金全的妻子徐毛云。她在浦东一家卡片厂打工，周末不加班，来洗洗衣被。走一趟不容易，得倒好几次车。有时太晚了赶不上末班车，只能和丈夫在小床上挤一晚上。

　　不过，最让徐大姐烦恼的还是她的工作。“老板很抠。每天干十几个小时活，经常加班到凌晨两三点，每月才四五百元，还不按时发放。春节过后，我想换个厂。”

　　聊了会，我们想请大家去外面下馆子。可没人响应，那些来串门的也都悄悄走开了。上次一块吃饭的六安人翁师傅热情地帮我们叫人，终于，有五六个安徽老乡给了点面子。

　　还是上次那个饭馆，饭桌上，无论我们怎样讲笑话，大家却吃得拘谨。只有一脸褶皱的翁师傅开朗些，说起他在安徽大学念机械工程的儿子，笑得很开心。

　　他们的心飞回家

　　1月22日星期六雨在报社早早吃了晚饭，就去了工地。

　　尽管离春节还有半个月，但串了好几个宿舍，说得最多的就是买票、回家。

　　火车票已经很难买了。詹金全中午送走了妻子徐大姐，坐的是汽车。夫妻俩早晨四点多钟就起床了，坐了近一小时公交车，到白莲泾车站。排了两个小时的队，他们终于买到中午12点05分这趟车的最后一张票。

　　来自河南信阳的胡兴飞师傅也准备坐汽车回去，他念叨票价贵，180多元呢。宿舍里很冷，胡师傅盖了被子焐在床上。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看报纸。凑近一看，是一篇为农民工讨薪的报道。

　　这个月的工钱，胡师傅还没拿到，按例要到2月5号才能结账，不过他准备过两天就问老板要。急着回家抱孙子呢———儿媳妇刚生了个大胖小子。为什么都爷爷辈了，还要出来打工？胡师傅给我们算起了账，家里十来亩地，一年忙到头，就三四千元收入。碰上个旱灾水灾的，还要减产。“我年纪还不到50，趁能干的时候多干点。”以前连郑州都没去过的胡师傅，第一次打工就到了上海。他说，上海不错，没被人骗过，也没被拖欠过工资。

　　在翁师傅带领下，我们又敲开了一间宿舍。一屋子人正嗑瓜子，电视里放着《我的兄弟姐妹》。见到我们，忽然哑了一片。好不容易一问一答，才知道他们都来自湖北长阳土家族自治县，跟着一个老乡做架子工。28岁的黄虎说，后天他们12个人一起回家，火车票太难买了，只能坐汽车，可193元的坐票也卖完了，无奈，只有买350元一张的卧铺票。

　　谈起回家，大家的话就多了起来。22岁的土家族小伙向阳高兴地说：“我的心早飞回家了！”大家聊得开心，走的时候，总算互留了手机号码。

　　备受打击的一天

　　1月24日星期一雨今天备受打击。本来说好，今天早上去送那12个民工回家。可中午给向阳打电话，手机那边他死活不肯告诉我们在哪个车站上车。

　　下午4点多，收到了向阳的短信，他们已经到车站了。打他手机，他坚持不说在哪个车站。他很坦率：“我们上午都领到了工钱和过年费。万一你们是坏人，老乡们的钱被偷或是被抢了，他们会怪我的。”

　　傍晚6点多，向阳发来了短信，告诉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晚上，接到了翁师傅的电话，他气愤地跟我们说，工地上的人怀疑我们是假记者，为此，他还跟工地的大厨吵了一架。

　　你们真是记者吗

　　1月25日星期二雨今天中午，我们拨通了向阳老家的电话。向阳不在家，向妈妈警惕地问明我们的身份，才说向阳已经到长阳了，但是留在县城的姐姐家。

　　今天还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说：“已经回家了，谢谢。”聊了几句才得知，他是向阳一个屋的，叫袁生波。他再一次问：“你们真的是记者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提了一个要求，在上海他喜欢去网吧看看外面更大的世界，但家里没电脑，上不了网，能否用他的QQ号上一下网，看看有没有人给他留言。这次他很爽快地把QQ号和密码都告诉了我们。

　　下午又给翁师傅打电话，问他有没有人这两天走，我们想送送。顺便告诉他，在昨天的报纸上，能够找到我们的名字。翁师傅说，几个望江人明天中午12点的车，在浦东白莲泾车站。

　　总算送到一次车

　　1月26日星期三晴上午11点10分，我们赶到车站，按照翁师傅的嘱咐，还带了一张有我们名字的解放日报。但在车站里转了一圈，没看到人。

　　难道还是害怕我们来打劫？

　　近11点半，人来了，有16个。其中一位陈师傅我们见过，他告诉，他们来自3个建筑工地，考虑到安全问题结伴回家。为让他们确信我们不是坏人，我们立刻递上了报纸。

　　工友们明显友好了很多。一位吴师傅懊恼地说没早点相信我们，不然可以帮他一个老乡讨回应得的年终奖。还有人告诉我们，每次坐车回家途经安徽境内一家饭店时，都会被强迫下车吃饭，不吃也得交10元钱，希望能去曝曝光。

　　要走了，我们递上之前买的食品和饮料，让他们路上吃。可他们说什么也不拿：“你们来送行，我们已经很感动，哪能让你们花钱呀？”我们开玩笑说：橙汁里没有蒙汗药，放心喝。他们笑了，终于收下我们的心意。

　　车启动了，他们不停地向我们挥手。

　　要不要带条猪尾巴

　　1月29日星期六多云小袁发来短信说，他在家像天堂一样，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告诉他，已经帮他上了QQ。他说谢谢，又说家里今天杀了一头猪，很热闹，还问要不要给我们带条猪尾巴。

　　中午给小袁打了电话，听得出他很高兴。他刚刚按土家族的规矩，上坟祭拜老祖宗回来。问他：过年出去玩吗？他说他是独子，18岁开始就在外面打工，很少有时间在家，这次过年哪也不去，陪着父母。挂了电话，又收到小袁短信，说到长阳来过年吧，一定好好招待你们！细心的他，还附了介绍长阳旅游景点的网站。

　　下午，拨向阳家的电话，这次是向阳接的。他不停地向我们道歉，说他们在外打工经常受骗，所以处处留个心眼，别见怪。他许诺，春节后回上海，一定给我们带土家人特制的香肠。

　　看望留守民工

　　2月1日星期二晴明天是工地最后一天上班的日子，电话里翁师傅说，工地上要人去楼空了。

　　有没有谁留守上海，他们打算怎样度过这个春节呢？

　　下午5点，我们又一次来到工地宿舍。

　　暮色下的工地，格外冷清。我们遇到了水泥工黄晨，他是江苏启东人。闲聊中，黄晨略带伤感地说起了往事。他说，当年家里穷，为让弟弟妹妹读书，自己早早退学了，没文化，现在只能做苦工。他现在的希望都在上初二的儿子身上。黄晨说，希望孩子读下去，读出头。

　　大约6点，翁师傅把不回家过年的工友找齐了，我们请他们到附近一家餐馆，算是提前吃顿年夜饭。

　　也许是大家熟了，也许是快过年了，这顿饭气氛不错，喝了不少酒。

　　50岁的雷裕明，在工地上年龄最大，本来打算回四川过年的，可火车票买不到，汽车单程550元，太贵。幸而儿女们都在上海打工，过年不孤单。说到年夜饭，雷裕明说他最想吃的，是炒猪肝。

　　翁师傅今年也不回家，他是我们在这个工地上见到最热情、也最有幸福感的民工，他刚刚接到电话，妻子和儿子到上海了，还从六安老家带来很多好菜。这个年，他们一家人在上海过。年后，儿子回合肥上大学，妻子则争取留在上海找份工。

　　席间，翁师傅送了我们一人一张明信片。毛笔字工工整整：“相识是最珍贵的缘分。”翁师傅解释说，特意写毛笔字，是为了表示敬意。

　　吃完饭，大家握手道别，相约来年再见。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我亲爱的兄弟。

　　到昨日，我们的相识，已前后一个月时间了。

　　从最初的一脸警惕到后来的心扉敞开，我们互以自己的真诚，走向对方。

　　要告诉的是，到昨夜，已回家的，留上海的，大家都已一家团圆。

　　无论是相去的背影，还是守望的笑脸，我们都记住了那分手一刻的相约———

　　我亲爱的兄弟，过完年后，我们仍相见！

　　本报记者郭泉真 尤莼洁 安徽日报记者吴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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