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钱烫了一下

　　赵钱孙李

　　何立伟专栏

　　“当年你想想看，她是我们知青中的一枝花！”葛向阳沉默片刻，叹道，“我还给她写过情诗。”王世维道，“只怕不只你一个哦。”又道，“她们林场撤掉了，如今只给她七十块钱一个月，再给她半亩地种菜，她就靠这个过日子。造孽造孽。”

　　——何立伟

　　葛向阳站在那里大声说话，我从别人头顶上只看到他挥上挥下的手。

　　五年前，葛向阳率他的老知青艺术团来演出时，这里还是县委大礼堂，如今则已夷为平地。2004年，是葛向阳他们五千知青下放此地四十周年，他慨然捐出十万，要在当年他们从解放牌卡车上跳下来的地方立一座知青纪念碑。他们讨论的就是这件事。

　　我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礼堂里的那种情感温度。台上台下，多少人流下热泪。他们互相叫唤着名字，手扬在空中，眼瞳闪着晶光。人们在回忆里涌出无边往事，心情激荡而复杂。

　　他们讨论到了吃饭时分，几台车遂鱼贯穿行在县城的街市上，来到最大的一家饭店。席间，作为打头阵的代表，葛向阳又向头头们汇报了知青们捐款的情况：两所希望小学，一条公路，一座图书馆。此外，还有大约一百万的现金。葛向阳同县长和其他的头头碰杯，又提出要把五千知青的名字都刻在碑上。有人轻轻敲包厢的门，然后，探进来一张核桃样的脸。“嗬哟王世维，进来进来！”县长叫道。

　　王世维我五年前来时见过，当年他同葛向阳下放在一个生产队。葛后来返城，王因与当地贫农组长的女儿结婚，遂安排在县粮食局当了干部。“你要敬葛总一杯嗳。”县长道，“你看你们一同下的乡，葛总如今搞得几多好，开几家公司，每回到第二故乡来都要捐款。还不敬杯酒？”王世维又是一鼻子谦恭的笑，“那是要敬呵。葛总是我们知青的骄傲呵。葛总，我先干为敬呵！”一仰头，把一杯五粮液吞下去……

　　月亮升起来，照着县城外的山岭明晃晃的。葛向阳叫上我，由王世维领着，去看一位留在当地的女知青。我们在田垄上走着，两边稻田里是水影同蛙唱。微风徐来，吹送着无边的泥腥同杂花的暗香。王世维说谭菊花如今真是造孽，老公死了，崽在广东打工，剩一个人在家里，好清苦哦！“当年你想想看，她是我们知青中的一枝花！”葛向阳沉默片刻，叹道，“我还给她写过情诗。”王世维道，“只怕不只你一个哦。”又道，“她们林场撤掉了，如今只给她七十块钱一个月，再给她半亩地种菜，她就靠这个过日子。造孽造孽。”

　　走了一二十里地，一小片竹林后头便是谭菊花的家。狗叫声里，王世维吼道：谭菊花，谭菊花，葛向阳来看你了！半天门才打开来。灯下，一头花白的头发如银菊绽开。手还在抖抖索索系着领扣。我和葛向阳进到堂屋里，见四处颓败模样。葛向阳一把捉住谭菊花的手，叫了几声。她却是怔怔地，好半天才说，来看我？跑这么远来看我？“特地来看你。”葛向阳道，“你还好吧？”谭菊花没做声，两行清泪淌下来。“唉呀你也是，”王世维道，“没见面呢又想，见了面呢又哭。问你好不好呀。”谭菊花哽咽道，“我是想，是想，又不敢想！”说完索性哭出声来。葛向阳掏出钱包来，抽出一叠钞票，“听世维说你很困难，这点小意思你收下。”谭菊花像被烫了似的，手一缩，“不要不要，千万千万。我过得好好的，苦是苦一点，比当知青的时候还是好得多。”葛向阳塞了几次，皆被她坚拒，只好把钱收回来。叹口长气，“谭菊花呵！”欲言又止。

　　他们说了些从前的旧事，泪光闪动在昏暗的堂屋里。谭菊花说，我是想你们来，又怕你们来。那年你们来演出，我去看了，回来哭了三天。“你们走了，我再也无法平静呵！”

　　谭菊花把我们送了七八里地，才转身。葛向阳站在石桥边，目送她身影消失在山脚一片丛树下，又叹口长气。他从口袋里把那叠钱拿出来，交给王世维，说这钱请你一定转给她。说完就径直朝前走，走得很快，两手甩起来，像是要甩掉什么东西。

　　何立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