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脱靴

　　薛冰

　　王平给我打电话，说他新出了两本书，做成了“甲种本”和“乙种本”。我一听就有了些神圣感。四十年前，我读高中，每周学“毛选”，像我这样的市民子弟，只有读“乙种本”的资格。能拿得出“甲种本”的，家里不是高干就是军官；当然也还有入了另册的家长，子女连“乙种本”也读不上。这王平不愧为湖南人，居然也能玩一回“甲”和“乙”的把戏。

　　于是巴巴地等着书寄来。然而也就发现我会错了意，原来这两本都不过是王平的小说集，写的又是些市井琐事，让人根本没法与“神圣”相联系。就连他做“甲”、“乙”两种本子的缘由，也十分平凡，不过是一位朋友送了他十数种精美的特种纸，开本不好安排，索性裁成了一大一小，以免浪费。小的比三十二开本宽一点，大的又比十六开本短一点，这倒颇像王平的为人，倘用常规的尺度去丈量，总有点出格。当然，用评论家的语言说，这就是“个性”了：这种个性在王平的为人处事中随时可见，比如这开本大的一册，收的小说篇幅都较短，读起来愈觉其短；而开本小的一册，收的小说篇幅反较长，翻起来便愈显其长。

　　他的小说也是，不管是不是用着第一人称，乍看上去，都像是那个王平在活龙活现地说他自己的故事，至少也是他亲眼旁观的故事，现场感特强；即或为主人公取个名字，也是不叫“王平”，就叫“阿庸”，“庸”者，“平”也，无须学者也能考据得确凿。就算没有“平”没有“庸”，字里行间的那一份冷幽默，也让人一望可知非王平莫属。中国的小说界在一百年间出现过无数流派，近二十年更是大旗林立，惟独见不到哪一面旗上敢打出“幽默”二字，离着最近的也不过是油滑。王平从不拉大旗，却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幽默小说家。他在从容冲淡之中，将世事沧桑娓娓道来，不但人物嘴脸跃然纸上，那长沙城中的一幅“清明上河图”，也就徐徐展开。读者恍惚坐在一辆黄包车上，被王平不动声色地拉进了那个充满机智的世界；或者，就是与王平一起坐在湘江岸边的树荫下，被他的闲话不时逗得喷出茶汁。

　　与王平相识，前后有十年了，不知多少回在这样的意境中相交。就是打一个电话，往往也是在放下话筒后，才悟得他话中的机锋，不觉失笑。就像这两本书的封底上，没有如别的书那样印上出版社的社标，而是画了一块“南倒脱靴12号”的门牌，下面有小字注解：“倒脱靴，我生活了三十八年的地方”。我不知道长沙是不是真有一个叫“倒脱靴”的小巷，但我相信在这条小巷里，一定可以遇见王平小说中的“邻居”和“同学”。

　　我还知道，“倒脱靴”是一个围棋术语，着法高妙且潇洒，尤其是出人意外。常言道“世事如棋局”，王平小说的写法，也真的可以称为文学创作中的“倒脱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