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声鸟语

　　李老先生是当代学界叛逆，都市侠隐，为文惊世骇俗，摧枯拉朽，为人却极其低调，绝少在公共场合露脸，更拒绝任何媒体的采访。他跟踪、研读李老的学说多年，这其间，也曾数次致电联络，意欲登门拜望，结果均遭婉拒。

　　那天上午，闲话于某画师客厅，偶尔说及此事，心下犹不胜怅惘。画师听罢大乐，猛地一拍大腿，从沙发蹦起，手朝隔壁的画室一挥，说：“你且跟我来。”

　　画室是主人的名片，墙壁、地砖、桌布、书橱，无一不是五颜六色，斑驳陆离，兼之石雕、木刻杂陈，油彩、水墨乱挂，整个儿一个中世纪的作坊。主人领他来到窗前，移去窗台的坛坛罐罐，拉开一扇窗，指着斜对面人家的阳台，说：“看，这就是你想拜访的李老爷子的家。”

　　两楼相距甚近，从这边窗口望过去，阳台上的鸟笼、笼中的鹦鹉、盆栽的虬松、缠着麻绳的藤椅、水渍斑斑的茶几，乃至搁在茶几上的晨报，晨报的头版照片，都看得一清二楚。画师说：“这老爷子生性古怪，不喜结交外人，我和他虽然住得这么近，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也仅限于远远一瞥，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你要见他，有个间接的法子：他每天10点到阳台读报，现在是9点40，还差20分钟，你就在这儿守着。”

　　世界原来如此之小，小得像一个真实的谎言。说不上如何激动，只是意外，且好奇，他向画师讨来一支铅笔，几页白纸，一边速写窗外风景，一边立等，等他心目中的侠隐现身，等一个特殊的视角。

　　时间蹑手蹑脚地溜去，眼看过了10点5分，10点一刻，10点半，期待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再等会儿，今日老爷子肯定在家，”画师走过来给他打气，“早晨，我还看见他在阳台做操哪。”既然如此，老先生为什么坏了一贯的作息规矩，迟迟不露真容？莫不是伏案过于专注，忘了休憩？莫不是哪儿不舒服，临时取消阅报？莫不是……莫不是什么？他实在不愿多想，多想也是无益，且无聊，目光一转，他突然想到对面笼子里的鹦鹉，听说，他听说，这是一只金刚鹦鹉，雌性，已跟了老先生大半辈子，是不折不扣的患难之交，若能和鹦鹉对上话，他想，压抑不住地想，或许能促使主人显露法身。

　　“喂，你好！”他清清嗓子，冲着鹦鹉发话，“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会说‘鹦鹉’吗？”“你几岁？哇，恐怕早就忘了，老得一塌糊涂了吧。”“转过头来，望着我，对，没错，叫的就是你！”阳台那边，鹦鹉双爪搭于栖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间或抖抖金翅，爱理不理。

　　他耐着性子，放慢语速，改变语气———变得更加亲近，体贴———又嘘寒问暖逗了一遍。鹦鹉愈加金刚怒目，眸光灼灼，那架势，似乎要看穿不速之客的五脏六腑，又似乎在提防什么诡谲的阴谋。

　　灵机一动，他改用李老的湖南方言，他希望此举能缓解鹦鹉的警惕，拉近彼此的距离。

　　沉默，这只巧舌如簧、善操人言的鸟中尤物，这只饱阅人世、“白头宫女”级的老寿星，继续保持着威严的沉默。

　　再改为英语，鹦鹉依旧冷眼相向，一声不吭。

　　扫兴！真是扫兴！他大失所望，忘了自己万物灵长的尊严，禁不住指着鸟笼，没好气地扔过一句：“你这秃鸟！你这哑巴！”

　　骂罢，独自悻然收起纸笔，准备撤离这尴尬的境地。

　　就在他将欲转身之际，鹦鹉猝然发出一声抗议，“我不是坏人！”

　　声音尖锐而怪异，令他浑身一震，他连忙回头，关切地问：“告诉我，谁说你是坏人了，嗯？”

　　鹦鹉躬身钻出半开的笼门，一翅落在松枝上，然后，冲着这边的窗户和他，轻轻点了点头，鹦鹉说，那神态，宛然在同老朋友私下交心：“我也———不是———好人。”

　　“哈哈，你可是真幽默！”他被鹦鹉的自剖或自嘲逗乐，踮起脚，努力探出上半身，他真恨不得一步能跨过去，他说，腔调有点像是幼儿园大班循循善诱的阿姨，“知道吗，你是鹦鹉，你是鸟，无所谓好人，也无所谓坏人。”

　　鹦鹉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倏地昂起头，瞪圆碧睛，傲气十足地回答：“胡说，我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