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里夫人传记与郎之万

　　自少年时代就对科学家的身世和传记感兴趣，五花八门的东西看过不少。长期以来，我们习惯于将人物脸谱化、绝对化，政治人物如此，科学家也不例外。“坏科学家”被妖魔化———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恐怕首推法国大革命中被送上断头台的拉瓦锡，可能还有美国那位“氢弹之父”泰勒（后称特勒）；“好科学家”则被神圣化，白璧无瑕，通明透亮，至高无上———这方面的代表人物哪怕只说一个，很多人都会喊道：居里夫人！

　　居里夫人的传记著作，汗牛充栋。近日从报纸上读到有关“2004年上半年出版的科学家传记”的介绍文章，看到了下述文字：“居里夫人的传记中最著名的是她女儿艾芙·居里写的，书中居里夫人的形象是具有高贵品质的、异常艰辛的、献身奉献的但却时常得不到社会认可的科学家”———不错，我们读过的每本居里夫人传记中都是这样写，都是这样说的；而且，这些写法和说法是符合事实的。不过，请往下看：“但居里夫人作为女性与除居里先生之外的其他人的情感生活被有意识地忽略了。法国女作家弗朗索瓦兹·纪荷撰写的《居里夫人———寂寞而骄傲的一生》则从女性的视角出发，既突出了居里夫人做出科学成就和争取应得荣誉的艰难困苦，也突出了居里夫人作为女性的情感困惑：相遇居里先生之前的一段不成功的初恋，居里先生去世后与有妇之夫的纠葛。作者不把居里夫人当成圣人来写，因为‘她是一个年轻女子，生在一个绝大多数妇女游移于自责与狂乱之间，除此之外别无选择的时代。我们如硬把她当成圣人或烈士，不仅是自欺欺人，也湮灭了她的另一层面’……”

　　“居里夫人做出科学成就和争取应得荣誉的艰难困苦”，很多人都知道。我少年时代的化学教科书中写道：“两次获得诺贝尔奖的，只有居里夫人一人。”四五十年过去了，两次获得诺贝尔奖的虽已不止居里夫人一人，但也寥寥无几。可是，她1903年第一次获诺贝尔奖后，仍不能走上大学教席；直到1906年居里先生逝后，她才得以“继承”丈夫在巴黎大学的教授职位。1911年即居里夫人第二次获得诺贝尔奖的那一年，她竞选法国科学院院士失利，院士大会主席甚至公然宣称：“把科学院的大门敞开，让一切人进来，但妇女除外！”此后居里夫人终身未被接受为法国科学院院士。

　　对“相遇居里先生之前的一段不成功的初恋”，知道的人就少了；对“居里先生去世后与有妇之夫的纠葛”，知道的人更少。但前文说了，我一直对科学家的身世和传记感兴趣，了解的情况多些。所以我早就知道那段“纠葛”，知道那位“有妇之夫”指郎之万。

　　保罗·郎之万（1872-1946），杰出的法国物理学家。他虽然没有得过诺贝尔奖，却被公认为世界第一流科学家，在广阔范围内对理论物理、实验物理和技术物理作出了巨大贡献，连爱因斯坦都钦佩他。他关心政治，投身于人类进步事业。当纳粹势力在欧洲甚嚣尘上之际，包括居里夫人在内的一批科学家企图显示“超脱”，而郎之万却表现了可贵的正义感，挺身而出进行斗争，并因此在二战期间被德国盖世太保逮捕。他笃信马克思主义，是法国共产党优秀党员。郎之万科学上的卓越贡献和政治上的高风亮节，博得了法国人民的高度尊敬。他1946年12月逝世后，遗体于1948年庄严移葬先贤祠，与巨人雨果、左拉等并列……

　　郎之万与居里夫妇是好友。后来荣获诺贝尔奖的大科学家约里奥，当初就是经郎之万介绍进入居里夫人实验室工作并成为她的女婿……所有这些都不是秘密；接下去却是“秘密”了，即居里先生逝世后，郎之万与居里夫人的关系发展成为情人。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就对人感叹：“居里夫人确实非凡，找个情人也那么杰出！”我这话听似玩笑，并非玩笑。

　　但也只对中国人是“秘密”。在法国，在居里夫人的祖国波兰，在世界各国，这一直不是秘密，或者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近年来，在中国似乎也不那么“秘密”了。四年前的一天，我偶然打开电视机，看到“央视”正在播放外国拍摄的一部居里夫人传记片。很少看电视的我说：“看吧。不知道是否写了郎之万？”

　　往下看，发现该剧没有回避居里夫人与郎之万的情人关系。郎之万夫人发现了居里夫人给其丈夫的一批情书，于是事情暴露了，闹得“不可开交”，且“铁证如山”，无法辩解；特别是媒体，推波助澜，一哄而上。电视剧旁白对此事本身也直接称之为“丑闻”。令人庆幸的是，剧中的（也是事实上的）居里夫人尽管非常狼狈，却没有“想不开”。她到乡下避居了一段时间。再回巴黎之后，事情终于过去了。

　　居里夫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从未因此受损害。她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也未因此受损害。不然，爱因斯坦就不会在她逝世之后有那么一篇脍炙人口的悼词，她也不会一直被公认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女科学家！

　　一般性地介绍居里夫人时，当然不必提起她与郎之万的“特殊关系”。事实上也没人这么做。但是，以完整的传记形式介绍历史上的居里夫人时，却不应该不提她与郎之万之间那段“情感”和“纠葛”，不应该不提她和郎之万面对法西斯所表现出来的立场、态度和政治水平等方面的差别。很简单：不然，就不是“真正的”和“完整的”居里夫人，不是那位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既伟大当然也有局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