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自何时起，也不知始作俑者究系何人，原有的“开心”一词，现已每每被重叠为短语“开开心心”了。什么“祝你生日开开心心”啦，什么“开开心心去生活”啦，都已屡见不鲜。然而“开心”一词，能这样被重叠吗？听起来怎这么别扭？而如今用这种方法构成的词语，还正一天天多起来，诸如“像像样样”——“伊拉克偏偏就不争气，几乎没有一个像像样样的战役”；“伤伤心心”——“一头扑进外婆怀里，伤伤心心地哭诉了我的屈辱”’“特特意意”——“特特意意来外国留学，应该比较有水平”；“热热烈烈”、“壮壮丽丽”——“无数个青春男女，热热烈烈地活，壮壮丽丽地死”；看来对于“开开心心”之类，已有认真探讨一番的必要了。
将两个单音节的语素（语言中最小的有意义的单位）分别重叠，构成一个AABB四字格的短语，在汉语中古已有之。司马迁《报任安书》“曩者辱赐书，……意气勤勤恳恳”，范仲淹《岳阳楼记》“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shāng）”、“岸芷汀兰，郁郁青青（jīng）”，便都是人们所熟知的例子。在现代，这样的短语当然就更多，如山山水水、花花草草、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欢欢喜喜、高高兴兴等等。那么，为什么对这些短语我们会觉得十分自然，而“开开心心”“像像样样”“伤伤心心”之类就让人感到十分别扭甚至不像“话”呢？
开始我也未明就里，后来忽然发现，诸多惯用的AABB四字格短语，虽有的由两个单音节词（词A、词B）分别重叠而成，有的由一个双音节词（词AB）拆开后又分别重叠而成，但AA与BB两部分，都是词性相同、结构并列的。如来自单音节名词：沟沟壑壑盆盆罐罐日日夜夜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家家户户；来自单音节动词：蹦蹦跳跳吵吵嚷嚷吃吃喝喝走走停停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搂搂抱抱；由双音节形容词拆开后分别重叠：热热闹闹慌慌张张悲悲惨惨舒舒服服松松垮垮；还有象声词的重叠：吭吭哧哧咿咿呀呀噼噼啪啪等等。当然，有的短语初始即以AABB四字格出现，并无对应的由两个音节构成的原词，如人们通常说“轰轰烈烈”“兢兢业业”“浑浑噩噩”“骂骂咧咧”，却不说“轰烈”“兢业”“浑噩”“骂咧”，但前后两部分也都是词性相同，结构并列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开开心心”、“伤伤心心”听起来那么别扭。“开心”“伤心”作为双音节词，都是由动词（“开”“伤”）和名词（“心”）构成的合成词，呈动宾式支配结构，拆开后再重叠为AABB四字格短语，有违前后词性相同、结构并列的规律，所以听起来当然不舒服。类似的还有“热心”“虚心”“痛心”“狠心”“放心”等词——能说“热热心心”“虚虚心心”“痛痛心心”“狠狠心心”“放放心心”吗？名词在前、动词或形容词在后的主谓结构也如此，如可以说“心爱”“心疼”“心焦”“心服”，却不能说“心心爱爱”“心心疼疼”“心心焦焦”“心心服服”。将“像样”重叠为“像像样样”之所以不可取，同样是因前后两部分词性不同，结构也非并列。作为短语，本应为“像模像样”，正如有“大模大样”，却不能再弄出一个“大大样样”来。
那么，为什么可以说“热热闹闹”“轰轰烈烈”，而“热热烈烈”、“壮壮丽丽”就听起来那么别扭呢？它们不同样是由一个词拆开后重叠而成，并前后词性相同，又成并列结构吗？想来想去，我觉得只能说一句话，那就是习惯使然，没什么道理可讲，正如索绪尔说对于某个事物用什么词来指称没有道理可讲一样。双音节词如此，两个词性相同的单音节词也如是。譬如我们可以说“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却不能说“江江河河”“海海洋洋”。或曰时间一长，不就“习惯使然”了吗？这使我想起一位台湾教授，曾几次对不少大陆人说“方方面面”表示大不以为然。“什么‘方方面面’？不应当是‘各个方面’吗？”我当时未想出个究竟，也未置可否。而现在则觉得，“方方面面”就“方方面面”吧，因为这样说的人实在太多了，也可算是习惯使然，约定俗成。但习惯使然、约定俗成只能是对现实结果的服从，而不能是主观事先的设定。故“热热烈烈”“壮壮丽丽”是不能以此为理由的，因至少迄今人们还未习惯、未“俗成”。否则，怕“幸幸福福”“痛痛苦苦”“兴兴奋奋”“喜喜悦悦”“困困难难”“危危险险”“复复杂杂”“庄庄严严”“强强烈烈”“美美丽丽”“伟伟大大”“崇崇高高”等等，也会被作为AABB四字格短语生造出来，再加上“开开心心”之类，那就更热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