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客车

　　伊甸

　　从昆明到中甸，一辆卧铺客车像疲惫的老牛，艰难地驮着我们穿越崇山峻岭和漫漫长夜。我想起了艾芜的《南行记》：那奇异古怪的边地风情，那壮丽而又凶恶的山水，那野蛮、残忍、狡黠而又境遇悲惨的流浪汉、盗贼、私贩、脚夫、赶马人，那美丽、恶毒、泼悍而又不乏纯真、善良的“野猫子”，那诡秘凶险的命运……我蜷缩着身子侧卧在散发着一股异味的窄窄的铺位上，和夜色中那些忧郁的群山作无声的交谈。

　　上车时，我已打量过车内的乘客。坐这种低档次卧铺车的，自然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从黝黑的肤色和阴暗的衣着来看，几乎和艾芜《南行记》中的那些流浪汉并无多少差别。一眼看去，分不清谁是哪个民族的，但仔细观察一下他们的脸形、佩刀、挂在胸前的小饰物和行李，或者他们走过身边时嗅到了他们身上的气味，就能大致猜出他们是藏族人、纳西族人、傈傈族人、白族人还是汉族人。彼此陌生，又各为生计奔忙，大部分乘客一上车找到自己的铺位倒头便睡，车厢里听不到多少说话声。这一片宁静遮盖了多少风云变幻的人生和电闪雷鸣的灵魂！说不定这些人中间有惶惶逃窜的罪犯，有历尽沧桑的赶马人，有远道朝圣的信徒，有准备从某座山上跳下去的失恋者或者破产者……几十条人生轨迹在这辆车上发生了交叉，可惜没作任何碰撞，下车后，它们将各自按原先的方向延伸下去。要改变这些人生轨迹，除非这辆车发生什么意外。

　　这辆车确实随时随地可能发生意外。我探头望出窗外，车子像老是在悬崖顶上行驶。朦朦胧胧的夜色中，公路一侧的峡谷深不可测，偶尔看到峡谷里闪烁的一点灯火，遥远得就好像在地狱里。每当车子转弯时，感觉就像车子在冲向地狱，我的心惊恐得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后来我索性闭上眼睛，反正，这条命已经交给了司机和上帝。

　　这辆车没发生什么意外，发生意外的只是我一个人。凌晨3点，车子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下来。它看上去有点像《水浒传》中母夜叉孙二娘开的那家卖人肉包子的黑店，房子破破烂烂的，光线阴暗，一个满脸杀气和晦气的女子手拿锅铲的姿势就像拿着一把沾血的尖刀。我没敢进去，只是花了3毛钱进了一趟饭店边上那个臭气熏天的厕所。紧挨着厕所还有一个很小的杂货店，这时我感到肚子在叽哩咕噜地叫唤起来，犹豫再三，还是花5元钱买了一罐标明浙江生产的“娃××”牌八宝粥。谁知这一点“家乡情结”让我吃够了苦头。吃完八宝粥上了车，车摇摇晃晃地开动了，我的肚子里突然开始翻江倒海，并且像几十把刀子在狠狠捅我的胃，痛得我身上直冒冷汗。好在车子隔半小时一小时的就要停车加水加油，车一停我就跌跌撞撞地奔下来，常常来不及找到厕所，只得不顾体面地就地蹲下。感谢夜色的遮护，使我不至于过分丢脸，但身子却像服了毒药一样绵软无力，最后连一步路都走不动了。好不容易捱到中甸，我又吸氧气又打吊针，一位藏族医生一边检查我的瞳孔有没有放大，一边紧张地问我看到的物体是不是模糊，他可能以为我吞下了氰化钾或者“鹤顶红”呢。想不到一罐假冒的八宝粥有如此巨大的威力！

　　但正是这罐假冒的八宝粥，多多少少让我体验到了艾芜《南行记》中那种流浪的味道，那种命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