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之罪

　　妻子要去烧纸，我才知道今天是岳父的忌日，也才记起岳父这个人。我这样说，老头儿该生气了，我一手把女儿许配给你，死了才三年你就把我给忘记了。

　　岳父是个农民。

　　岳父去世后我给他去烧那些遗物，内中有一张网，这是他的心爱之物，全新的，还没有来得及用呢。这是一张专门捕鸟的网，他这一死，不知道有多少只可爱的鸟儿免遭毒手。他们那儿的山林每年都有大批的候鸟迁徙时要经过，在树林里张开网可以捕到许多。岳父对我说，等我干不动活儿了，我就去山林里张网，每年也能弄点钱。这是他还未来得及实施的犯罪行为。我所知道的他还有已经实施过的犯罪就是砍树，他偷偷地去树林里砍过好多树，他把树截成段，裹在草里担下山。然后在集上把这些木头段卖给沿海养殖的人，在海里打桩用。

　　在他们那个村子里，据我所知，孩子也常有类似的犯罪行为。他们去捉青蛙，卖给城里来收购的人，一只好像是两毛吧？于是有大批的青蛙给城里人吃了。按现在流行的说法，这都是不可饶恕的破坏生态平衡的犯罪。但是，当年我在这个村子里住时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当然也没有见义勇为地去制止。他们这个村好的土地，三十年前就因为修建了一座水库给淹没了，现在靠山坡上只有巴掌厚的土地连吃饭都成问题，根本弄不到钱，于是，村里的人们就用这些小办法弄点油盐钱。孩子们自力更生，弄点买本子买铅笔的钱也只有靠捉青蛙，捉知了。

　　这类破坏行为，我当年也没少干。刚到东北，村里不收留，也就是连当个农民的资格都没有，为了活命，我就到林子里开荒种地，自己打粮食自己吃。在春天，我把大片的小树用锋利的锯锯倒，那种单人用的锯叫作刀锯，我把它锉得锋快。我偷偷地钻进山林，哧哧地把锯片杀进树们那年轻的身体里。柞树涌出的液汁很快就把锯片染成了紫色，我常常有一种杀人的感觉，这太像血了。我一天能杀倒上百棵。我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开了一个天窗，狼藉一片倒在地上的树让我感到可怕。不是怕给人发现，而是觉得这么多的生命被我屠杀了，一种来自生理上的恐惧。

　　其实，农村的孩子没有吃青蛙的习惯，即使在饥饿的年代里也不吃青蛙，他们从小就知道：“青蛙是庄稼人的好朋友。”岳父准备捕鸟儿，他也绝不是准备吃鸟儿。村里那些已经捕捉了无数鸟儿的老年人，也绝不吃鸟儿，一只小小的鸟儿要卖五块钱，谁舍得吃啊。无论青蛙也好，鸟儿也好，都是给有权有钱的人吃了。

　　把农民弄得那么穷，却又谴责他们环保意识差。当年我只用一把镢头种的粮食就足以养活我们全家，而且每年还能养两头猪。我还一边下井挖煤。累了的时候，我拄着镢头常常感到这个世界让人奇怪，我在用几千年前的生产方式劳动，就能全家生存，那么，现代的什么科学，什么文化，跟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