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勇士

　　写小说的人大体上分为两类，一类以写小说为业，进而以此谋生，搁了笔几乎干不成别的事；另一类以写小说为趣，有趣则写，无趣则不写，写与不写均无大碍，既无损生计，也不耽误更要紧的人生伟业。那么，黎晶——这位夹着厚厚一叠小说出入文学庙堂的先生，应该属于哪一类呢？

　　黎晶先生的身份应该是个官员。详情无须我来赘述，都在这本集子的简介里备着，读者读小说之前甚或之中，可以随时翻阅。读者或许都会忍不住问一句：这个人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说出来不好意思，这也正是我想问的。我趴在桌子上，一边拾掇这个序言所需要的文字，一边郑重其事地问自己——他怎么就写起小说来了？

　　其实，黎晶先生尽可以掉头而去，既不必站出来，也无须开口。因为答案已经有了，都搁在小说里面，埋的或许深远了一些，或许稍稍曲折了一些，然而读不出或读不懂绝不是他的事，是我们的事。任何一册小说，包括黎晶先生的小说，你不读它，它就是一堆文字，睡着乃至死着。你读它，并且思考它，它就成了你活生生的功课，你透过它温习别人的人生和信念，如果学有所得，便是下意识地滋养着你自己的生命了。

　　眼下这个时代喧嚣而灿烂，甚至有点儿庞杂，文坛却是冷清而寂寞的。文人是无用的别名，这是别人贬低我们和我们用来自我贬低的说法。但是，文人虽然并非无用，却终究不堪大用，离无用仅有一步或两步之遥。如果不幸高看了自己，自以为有用得很，并因此而自傲，那就是真的百无一用了。已经寒酸到这种地步，黎晶先生似乎依旧愿意凑过来，愿意在冷清中添入一点儿温暖，愿意用笔而不是用权力来编织一小片人生的梦想。为此，难道知音们——如果确有所谓知音的话——不应该对他表示一丝谢意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大约是出于旁观者的好意和糊涂，或许竟然是出于惺惺相惜的私念。静下来替黎晶想想，替我自己想想，有人读我们的书已然是万幸，岂敢反过来期待人家的谢意呢？何谢之有啊？我为黎晶先生和读者设计的这个结局，美好固然美好，却是飘渺的乌托邦，可以休矣了。我甚至想起了文坛的老节目，善意难求，非善之意却必定不请自来。圈子内外的人，生人和熟人，桌上和桌下，脸前和脸后，善言之外，冷言乃至恶言无论如何是免不了的。这是文坛和官场最为神似之处，一旦有吐沫从背后飞过来，有什么可以用来抵挡的先进的武器呢？惟有一笑了之而已了。

　　不过，我仍然要固执地表达属于我自己的谢意。我惯于把文场看成战场，把身前身后的写作者看成战友。这种比喻有点儿自恋，也很夸张，却是出于极其真切的感觉。我看够了失败者，看够了写残了的痴子，看够了苦苦挣扎却再也写不下去而不得不临阵退却的人。我看够了那些汗水和泪水！在这个阵地上，将游戏的天才除外，凡是认认真真做事，趴在写字台上熬夜熬到近乎吐血的人,都是不惜在文学的铁壁上碰碎自己的人。这样的勇士日见其少了。黎晶先生在这种黯淡的时刻，沿着泥泞的战壕悄悄地踏了过来，彼此将抱以怎样的心情？作为一个先到一步的人，一个苦守着疲惫的写作者，向援军表示真诚的感谢，难道有什么过分之处么？自以为一点儿也不过分。我盼着有更多真诚的人投身这个行列，让各自微小的力量汇聚成强大的力量，借以抗衡这个被物质所主宰的贪婪的世界，并在无比辽阔的精神世界里尽情地奔腾和狂欢。当然，不论我在这里表述的多么浪漫，黎晶先生想必知道这个事业的底细。所有的写作——天才的写作除外——都是平凡而平淡的，甚至是平庸的。夜半孤灯之下，不知有多少人的多少心血被淹没在冷漠的时光里了。黎晶先生却并不气馁，小心翼翼地积累并守护着他的文字，一篇又一篇地叠起来，竟然造就了他的第一本小说集。我们怎么能不为他高兴？即便是不太相干的旁观者，掂着这本小书，也会感到在朴素和率真的背后，它所透出的那些分量吧？对劳动者而言，这便是最好的报偿了。

　　我跟黎晶先生相识不久，未曾深交，因而不能深知，却也无碍于留下深的印象。他是个大个子，大脑袋，大脸盘，大眼睛，大嗓门儿。如果所判不错，才情也大，心胸更应该是阔大的吧。他爱哲学，会写诗，书法造诣颇深。现在，又从53岁的起跑线出发，开始全力冲击小说。读者将会看到，他的文字纯朴畅快，充满了现实感和道德感，展现了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强烈的浪漫情怀，也透露了他的性格底蕴——坦率，耿直，豪爽，疾恶如仇。细心的同行们也将看到，小说里的某些地方刻着新手特有的痕迹，既有取意上的，也有行文上的。如果读者不想偷懒，可以自己去阅，无须我在这里饶舌。

　　向勤勉的作者和同样勤勉的读者致敬。为了文学和我们自身，请继续写下去并继续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