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与树

　　岑琴

　　阳光从高大的林木间射进来，照亮了森林中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地，晨雾仍在林中荡漾，层层迭迭的树影呈现出或深或浅的金黄的色泽。

　　近处的那棵大树，在微风中摇曳着娇柔的枝叶，似乎在金秋的天空中轻歌曼舞，翠绿的嫩叶缀满了树枝，太阳透过浓密的林冠缝隙落下来的光，使林内的绿色变幻万千，展现出生命的内在张力。树底下那一片开着鲜花的草丛，仿佛起伏着微微的涟漪。在这一片透亮的春光中，我们看到了三个美丽的少女。

　　这是法国画家摩里斯·德尼的《春光绰影》。

　　在古典油画中，少见这样淡色调的画面。三个美丽的少女，正在静静地享受春光。两个少女脱下了身上薄薄的白纱裙，让温暖的日光抚摸她们的身体。她们的裸体透明莹洁，温润如玉，恍若下凡的仙女，随时会融化于漾动的日光与雾气之中。而画面最靠前的那位少女，她没有脱下身上的纱裙，她扶着那棵绿枝飘扬的树，她把身体靠过去，似在倾听，似在沉思，似在倾诉或交谈。这时我对这棵幸福的树产生了联想，这些沐浴在春光中的树一定是有灵性的，它们和这三位美丽的少女一样，都陶醉在春色里，它们的枝条柔和而充满动感，它们为这三位美丽的少女而雀跃，而动情，而感动，而陶醉。将女人置身树间，将树看作天地间生命的一部分，并得到美丽女人的青睐，这样的画，使人憧憬美好，使人对生活和自然生出许多充满诗意的向往。我喜欢《春光绰影》这样美妙的作品，我对德尼心怀感激。

　　我也特别喜欢安德鲁·怀斯的《盛夏》。

　　一个裸体女人背对我们站在一片树林前，繁茂的树林使背景显得深暗模糊，女人的身体却丰腴，明亮，呈木质的金黄，她似乎是在一个早晨款款漫步于此，随意站在这片树林前，这时天地间只有她一人，所以不免有一种脱尘的凄清，尽管她的身体是温暖的，充满着阳光的明媚与庄稼的金黄，还有树影的柔柔的绿。

　　我们并没有看到她的脸。但是，垂在肩上那一头金发，在她稍稍偏过头的瞬间，被一阵柔和的清风吹起，发梢有了一层细碎的涟漪，如闪烁的涌动的碎金。这女人的背影因此增添了神秘，我们忍不住猜想那碎金般的头发后头，会是怎样一张深不可测的脸。

　　我不知道有多少画家会把女人与树联系起来，我只是觉得，许多画家喜欢那样。或许，画面中，人树相依的情节给了我一种启示，让我总是听到一种呼唤，生出一些联想与幻觉。这些精灵一般的女人们，引诱我走入山野。山谷间，山崖上，田野平地，到处都是绿叶婆娑，或携手偎依，随风摇曳，或静默守望，秋眼欲穿，或鼓裙弄姿，翩翩起舞。这些美若神仙的女人们，静静地凝神注视我，我感受到那种特有的气息与心灵感应。她们总是有一种动人的靓丽娇媚，或有一种令人震撼的幽怨之气。

　　许多传说中，为情而死的女人入土也未安，她们往往化为其恨绵绵的种子，长成繁茂的悲怆，一个愁根便是一棵树，团团发髻挨成一片便成树林了。每当我在阳光消逝之时进入密密的树林，总难免有点心神不定，有没有幽怨的女人会突然出现？那些娇柔多姿的树，包藏着怎样的心？

　　但我爱那些树一样的女人，她们缠绵、柔韧、沉默、神秘，她们自由烂漫地舒展着，实在太美丽，太迷人了。

　　怀斯笔下的女人也不尽是幽怨疲惫的，也有许多丰盈饱满，健康新鲜的女人。常常是，在单纯的暗色背景下，一个明亮的女人体令人心动地凸现出来，但这个女人几乎从来不看我们，目光总是朝向一个空茫的所在，更多的时候她是闭目入睡。怀斯是一个极具表现力的画家，他擅长描绘女人的头发——这个闭目入睡的女人，她的金发微微起伏，仿佛在静静地呼吸。这微微起伏的头发，提示我们，她醒着，为爱情醒着。

　　头发如丝，心事如丝，爱情如丝，怀斯是这样看女人的。他总是把笔墨刻意地留在女人的缕缕秀发上，那碎金一般的，微微起伏的头发，体现着怀斯对女人的体贴与珍爱。怀斯理解女人。即便年老色衰的女人，他也赋予一头耀眼的少女般的金发。红颜消退，金发却不曾老去。读怀斯的画，总有一种莫名的舒坦与感动。

　　我是一个喜欢看画的人。总觉得就“现代性”而言，一百多年来在绘画中比在文学中表现得更为全面，也更为彻底。而且绘画较之文字更容易为我们直接接受。画家的生机勃勃，大胆浪漫，新奇怪诞的想象力，极致到微妙的洞察功夫，有时是现实不能诠释，语言也无法表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