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的葫芦

　　西方油画有一常见题材，一位裸体或半裸的女子肩着水壶去打水，人体曲线和瓶体曲线浑然天成，如安格尔的名作《泉》。秦安大地湾原始遗址出土文物中，有件人头瓶彩陶，瓶口塑出一具女性特征的人头像，下面是夸张之极的葫芦式腹腔。这些艺术创造，都会激发起人们丰富的想像。

　　到了大地湾，会注意到一个有趣的话题，那里的一条纤纤小河把“女娲”和“葫芦”系在了一起。

　　“葫芦”者，葫芦河也。葫芦河应是后有的名字，如果大地湾原始人能想出“葫芦”这样一个名，那他们就真是神仙了。双音词葫芦并不十分古老。作为自然植物的葫芦，也许比人类历史还要久远，原始人类如何指谓它，我们无以求证。今人能觅见的最早的文字符号是一“壶”字。“壶”者，华夏祖先给陶器取的名称之一，不过，出现在最早的甲骨文中，字型刻画得颇像葫芦。那么可以有两点揣测：祖先要么是把自然生物的称谓转移到了人工制器，要么是把人工产品的文字符号反馈到了自然原物。不管谁得之谁，我们仍然认定一点，曾经共同叫做“壶”的陶器和葫芦，一定有着很深的瓜葛。并且还可断定，在土陶文化出现以前，原始人长时期开发葫芦硬壳，制成各式盛器。

　　一个“壶”字，既指陶壶又指葫芦（其实当时所指植物不限葫芦一个品种），显然会带来许多误会，于是出现了专用于植物类的“瓠”字，音同而形异。由《诗经》可看出，西周时期壶、瓠两名同时并举。《豳风·七月》：“七月食瓜，八月断壶。”壶是成熟的葫芦。《小雅·南有嘉鱼》：“南有橙木，甘瓠累之。”“甘瓠”指什么？郭璞注：“瓠，壶也。”至迟到了庄子时代，瓠已经基本替换了壶字用于植物的那部分义项，从《逍遥游》惠子与庄子关于“大瓠之种”的精彩对话能得到证实。

　　带着“瓜”的符号的瓠字出现，说明当时科学知识和语言文字的一个飞跃，祖先已经探及葫芦与瓜的内在联系。

　　按某些学问家的揣猜，所谓伏羲、女娲、盘古、昆仑等等，中国文化中最为古老的一些名称，多少都与小小的葫芦有点瓜葛牵连，或者断言它们皆源于一只圆圆的葫芦。槃就是盘子，木质的盛水器，槃瓠，无疑是葫芦做成的盛水器。这么说“盘古”一名发端在葫芦了？至于女娲与伏羲词源同属，当今学界看法基本一致。

　　女娲与葫芦的瓜葛，须仔细说一说。女娲一名古时同样有几种用字，其一是女包娲，女包同庖，或写作匏娲。曹植《洛神赋》咏曰：“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匏瓜、牵牛都是天上的星座，分别对应一位神仙；牵牛神话人人熟悉，而匏瓜代表的正是女包娲，亦写作娲，即后来人们言说的女神女娲。

　　匏、均是由瓠进一步衍生出的专用名称，因为仅有一个瓠字，仍然显得涵盖面太宽，不够精确。匏、使葫芦更精确地区别于葫芦科其他瓜类。这样顺藤摸瓜地找回去，“女娲”不也成了那只葫芦吗？

　　葫芦这个双音名称始于何时？晋崔豹《古今注·草木》：“壶芦，瓠之无柄者也。”壶芦起先指哪个品种先不论，反正是至迟到晋代就有了这个叫法。

　　到唐代，好像不再特指无柄的圆葫芦，冯贽《云仙杂记》曰：“王筠好弄瓠瓜卢，倾已复注，若掷之于地，则诗成矣。”瓠瓜卢、瓠卢瓜、瓠芦等名称的出现，传达了一条重要的信息，葫芦藤蔓爬上了舍墙屋檐，形成农家院落一道景观。因此我猜想，葫芦一名变成最大众化的名称，是因农家庭院环境美化而确立的。此后，葫芦和人朝夕相见，世代相随，植物学家便以它的名衔，统括了南瓜、西瓜、黄瓜、青瓜、甜瓜、苦瓜等等，把一个色彩纷呈、姿态万千的浆果类植物大家庭，命名为“葫芦科”。

　　好一个繁荣昌盛的“葫芦”科！女娲若是真的在九霄之上俯瞰人寰，定会为之嫣然一笑，她用黄土抟出的这些个人人儿，毕竟不都是“傻瓜”。

　　神话毕竟是神话。我最感兴趣的，仍是大地湾出土的葫芦瓶、长颈壶等彩陶文物，尤其那个叹为观止的人头瓠体彩陶瓶。原始人类的生殖崇拜，比之今人要虔诚、强烈得多。试想，他们看着妇女肚腹一天天膨胀起来，煞像一只成熟的葫芦瓜，因而对天意神旨产生的无限崇仰。试想，他们把老熟的葫芦开口，从里面掏出许多许多瓜子，种下后又长出大大小小的新葫芦，自然联想到人类的子孙繁衍、世代相继。这一切合起来，用一个幻想的神来表述，不就是“女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