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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记忆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3月20日08:39 今晚报

  昔日在劳改队里改造,是无书可读的。当时,在监号里的大炕上,躺着的“五毒”,盗窃犯叫“佛爷”,流氓犯叫“氓爷”,旧社会的遗老遗少中的罪犯叫“大爷”,抢劫犯叫“闯爷”——唯独囹圄于其中的知识分子,没有“爷”的绰号,被其他的“爷”们称之为“吃屎分子”。但在那个特殊的地方,也只有被冠以“吃屎分子”的知识分子,还留有偷偷地翻看一些书籍的嗜好。但是“文革”年代劳改队中只有《毛主席语录》可读,早请示晚汇报都要以这本红色经典为纲,反复地对照自己,检查自己的犯罪根源。

  记得,我当时唯一的一个蓝纸箱子里,在破旧衣服之下的箱底,藏有四本书:方志敏烈士留下的《可爱的中国》,高尔基的《母亲》,第三本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荒野的呼唤》,第四本是雨果的《悲惨世界》。这四本书能与一个囚徒为伍,是我借回家探亲的机会,偷偷带回劳改队的;我选了这几本书,而不是其它书籍,是我当时的心绪使然。选《可爱的中国》,是警示自己在屈辱的环境中,不能因个人恩怨,而在大节上失聪,这可是屈原精神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的遗传。《母亲》一书更有针对性,我母亲大半生的苦难遭遇,比高尔基书中的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把这本书带到身边,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能忘却自己苦难重重的母亲。那本薄薄的只有几万字的《荒野的呼唤》,内藏我的生存法宝:小说描写一条叫布克的驯良家狗,在淘金的阿拉斯加雪原上,饱受野狗们的欺凌和咬噬之后,逐渐失去了原有的驯良,激发出它的动物野性,成为狗类家族中拉雪橇的“头狗”,在严酷生活的磨砺中,后来居然成为了阿拉斯加狼群中的领袖。此书,可谓饱藏人生哲理,作为一个文弱书生,我要想在劳改队中活下去,必须用这样的魂魄激励自己在逆境中的果敢。我从中得到的启示是,在狼群中生活,必须要学会狼嗥,否则一个知识分子会成为狼群吞噬的对象。至于长篇小说《悲惨世界》,则为了提示自己无论遭遇到多大的不幸,一切都可以失去,但不能失去小说主人公冉阿让的善良;学会狼嗥是为了在恶劣生存环境中自卫,而不是用以去扼杀善良,要防狼嗥失度,真的成为一匹两条腿的“人狼”。

  这虽然是大约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了,但今天梳理起这陈年往事来,仍然感受到这几本书,是我为囚近二十年的强大精神支撑。比如,当我感到对“文革”无法理解,对中国前途心灰意冷的日子,我从《可爱的中国》中悟出,灾难重重的中华民族,是高压征服不了的;正好相反,这是物极必反的前兆——“文革”中的五更苦寒,预示着离天亮不会太远了。当我在漫长的劳改生活中,产生绝望念头、想自我了断的时候,高尔基的《母亲》,立刻让我清醒,因为我有着一个受苦的母亲,她在遥望着我的背影,期盼着我坚强地活下去。说不定在梦中她都在为我祈祷平安呢。我如果走了,老母亲还能活下去吗?至于杰克·伦敦那本书,很长时间内成了我的行为信条,连我自己都想不到,当劳改队中的一个“佛爷”,欺辱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时,我居然能够文攻武卫,把那个绰号“何大拿”的窃贼打得鼻青脸肿,使他对我再不敢无端挑衅。这是《荒野的呼唤》给予我自卫的力量。而雨果的《悲惨世界》,则制约着我这种野性的挥发,以防失度变形,悲悯人生是我生活的最高极致。

  当然,在劳改队中是不能随便读这些书的。特别后两部小说,是永远也不能见天日的。记得,当时劳改队各个监号滋生了吸人血的臭虫,这种藏身于各个夹缝中的吸血虫,在我那两本小说上拉满了臭虫屎。即使这样,也不敢拿出来清理一下。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岁月,为了能满足一下精神饥渴,偶然拿出前两本书来翻看一下,也属于犯规行为。记得有一个星期天,我正躺在大炕上翻看高尔基的《母亲》,以了却一点对母亲的思念,一位姓翟的驼背队长,走进来问我读的是啥书,我已无法将书压在枕下收藏起来,只好一个鲤鱼打挺从大炕上坐了起来:“报告队长,我看的是高尔基的书。”同时,我把手中的《母亲》递给了他。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书籍的封面,把书往大炕上一掷说道:“什么高尔基、低尔基的,除了毛主席的著作,什么书也不许看!”

  我有点不服,对他解释说:“这是列宁喜欢看的书……”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拦腰打断了:“我说过了,只许读毛主席的著作,你听见了没有?”

  我只好点头称是,这位队长是个半文盲,但他是主管我们的队长,你还能争出个孰是孰非来吗?由于当天是周日,同屋住的囚号都看见这件事,便有一个名叫希中信的“氓爷”,悄声对我耳语说:“我上学的时候看过高尔基的《母亲》,是革命书籍。可是他不让你看,你就不能看,要看你就得变个魔术。”他低声地为我出谋划策说:“你把这书包上《毛泽东选集》的封面,来个‘狸猫换太子’不就行了吗?”尽管当时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年代,但寻找“毛选”的封面还不困难,可是我不敢拆了“毛选”,将其封面包装在这几本书之上,因为那比起读书来是更大的犯罪。但他给我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思路,我便到宣传室找来几张白纸,用墨笔写上“毛选”的字样,再用粥将其贴在书的边角之上,不仅包装了高尔基的《母亲》,连美国作家杰克·伦敦《荒野的呼唤》和雨果的《悲惨世界》,也被穿上了我自制时尚的新衣,以求得读书时遮人耳目,为自己挖一个读取书的防空洞。

  可是好景不长,到了“文革”中期的1970年,我们被发配到山西曲沃劳改砖厂的时候,在“一打三反”运动中,我的这些书籍都被抄走了。当时我很害怕,最担心的是“狸猫换太子”之举。尽管这几本书本身都没问题,但在那个年代将别的书籍贴上“毛著”的封面,可以上纲上线到亵渎伟大领袖反动行为的高度,因而我的厄运将无法预料。但是天下的事情,永远是多元而不是单一的,毕竟天下像秦王大帝那般“焚书坑儒”的只有少数,人间还有大量惜书和爱书的人,因而我的命运发生了峰回路转。有个来劳改砖厂支左的解放军吴排长,当时他是厂内执掌大权的二把手。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屋子里,并没有对我进行审问,而是与我交谈了与书有关的问题:“你过去是个青年作家?”

  我说:“滥竽充数,算是一个吧。”

  他说:“你还想不想要你的书?”

  我心虚气短地回答:“如果首长发还给我,我……我……”

  他考虑了好一会儿,竟然对我说出了如下的一番话来:“现在不是读书的年代,把书都发还给你,是对你的不负责任。这一点你一定明白。”

  我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是茫然地听着。

  沉吟了一会儿,他说:“这么办吧,你挑选一本带走,但是到了新劳改点,不许随便看它,当然更不许把书进行伪装。”

  “我们又要转移到哪儿?”我问。

  他对我摊牌说:“你们要调到晋东南的一个劳改矿山去挖煤,这是好事。古话中不是有‘人挪窝活,树挪窝死’的成语吗?至于我为什么单独找你谈话,你们知识分子都是聪明人,应该是响鼓不用重敲——一点就‘通’了。”

  对我说来,那次谈话是我终生难忘的。之所以难忘,因为那是一次人与人的对话。直到我们奔赴劳改矿山的前夕,他才对我直言一切,他过去是个文学爱好者,因而知道抄走的书,都是人类的良师益友。为此,他除了把方志敏烈士的《可爱的中国》退还给我之外,还把我主动向他索要的《悲惨世界》也一并还给了我。当然,今天看起来,吴排长做的也许还不够尽善尽美,但在当时他敢于这么做,已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没有忘记读书的苦与乐。正逢岁尾年初,整理书斋时想起了有关读书的往事,故而涂此读书短章,作为为跋涉者的拾荒手记,以遥祭那无书可读、读书有罪的岁月;并以此短章,向在我漫长劳改生涯中,给我生存力量的书和给我精神火光的人致敬……

  2005年2月下旬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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